麻木
（微型小說）
情感和身心，都會隨年月麻木。年少時多麼氣盛，要爭取的所有……公義、抗爭、自由戀愛等等，人到中年就完全不一樣。
賣魚那超市熟手技工，叫吳濟仁。他的妻子，曾是縱橫一時的網絡小說家 - 網名「深情」的程一心。話說，某天程一心想於超市買龍脷柳，怎料吳濟仁口多多說了句：「不是真正的龍脷柳，是其他魚。」至於魚名，程一心忘記了是不是電視說過「鯰魚效應」那種名字可能讀作「粘」、「念」、「廉」還是甚麼的魚。總之，程一心以後要買魚，都會找吳濟仁問問，看看魚是否值得買。
有次，程一心看到一包特價魚。「今天是到期日。」她想：「即是夜晚煮了來吃就可以了。」不過吳濟仁又口多多說了句：「有問題的魚，賣魚的總有辦法去粉飾。現在你看見這魚，好像還很鮮嫩還很漂亮，事實上，並非如你所想。」
她「哦」了一聲，然後把魚放回冰櫃。口多多的吳濟仁又說話了：「所有的特價貨，包括你菜籃裏面的包裝免治牛肉、特價豬扒，全部，都要再想一想是否應該買。」
程一心笑了：「你不是做生意的嗎？」
吳濟仁笑道：「才一份牛工，不用為老闆想太多，反正是時薪的，又不是會收佣。」
然後，他們每天說多一點點，再說多一點點，就走在一起。在他們一起的第十年，某一晚……
「老公，你肚腩太大了。是否想做秦煌？」
「近來比較想看鄭則仕。」
「即是不介意進化成他們？」
「男人的浪漫，可樂送叉燒、電視汁撈飯。否則還有甚麼人生樂趣呢？」
「來喝碗蓮藕湯。」
「哇，蓮藕黑色的？」吳濟仁大叫：「這蓮藕有問題，不要再買。」
「那麼，吃點娃娃菜。」
「吓？這麼老，還叫娃娃菜？叫呀婆菜吧。」
「可能是下雨天，菜都長得不好。」
吳濟仁突然很餓。他拿了一筒薯片來吃，又開了一支「肥婆可樂」－就是很大支、很肥、很重，像個肥婆的那種可樂。才五分鐘，薯片沒了，可樂都沒了......
「中央肥胖了，你呀！」
晚上，吳濟仁的六歲兒子吳向華隨祖母回家。吳向華剛上完結他班，回來時一個結他擱在梳化，就問：「很餓，有甚麼吃？」然後，他看見了桌上的薯片筒和可樂樽，很是心動……「爹哋，我又要。」作為一位注重兒子健康的母親，程一心當然即時說：「你爸爸很快會和電視機上的鄭則仕一樣胖，而你，如果這樣吃，會變新聞說那糖尿病的「懷仔」。」
「不，媽咪，我這麼型、英、帥、靚、正，不能和那個可惡的大肥仔相提並論。」
「這麼你還想要薯片、可樂嗎？即使你只想吃一點點，開了薯片、可樂出來，你爹哋又會按捺不住。你想爹哋進不了這殘舊大廈的超窄升降機嗎？」
「那麼，我可以吃甚麼……」
「煎了個肉餅，餓就去吃。飯煲的飯也可以，吃個肉餅飯吧。」
在母子對話期間，他們家裏那胖子吳濟仁已在目不轉睛地看電視。相信母子的對話，他一句也聽不到，只記得廣告裏面，鄭嘉穎和陳凱琳那所謂多少百年的隔世情緣。作為過氣網絡小說家，程一心很失落，很想去電視台應徵監製，這樣吳濟仁才會再看她的作品，再會再次注視她，再會記起她的優點，以及應該怎樣珍惜她。可惜，都三十多歲了，現在去讀課程去做監製，或者做導演，都未必能如願以償。有時她恨不得電視壞了，例如只能收看到明珠台和其他吳濟仁不看的頻道，如果吳濟仁發現節目不合口味，就有機會肯關掉電視。然而，在雨季強風下，吳濟仁喜歡的電視台仍然接收得到，只要一下班他就看電視至零晨兩時。程一心對於自我管制能力不佳的吳濟仁，很心痰，有時根本不想再跟他生活下去。
這晚，程一心睡得不好。當她稍為睡著了，就發了一個惡夢：她夢見吳濟仁瘦了，架了一副長方型粗框眼鏡……有甚麼可能？吳濟仁視力很好，即使在黑夜看東西也很清楚，可以說得上有「夜視功能」。另外，在夢裏面的吳濟仁穿了一件連帽拉鏈運動外套，棉質的，有點厚，而且是很鮮的淺藍色，和程一心自己買過的一件外套很相似。
在夢裏，他們有這樣的對話……
程一心問：「你是常說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你是否還真的愛我？」吳濟仁沒有答。她繼續問，然後吳濟仁回道：「不愛了。」
程一心頓覺晴天霹靂……事實上吳濟仁怎樣愛她，街坊鄰里和親朋戚友也看得見：許多的家務，他都會自己做，不用程一心去做。他遷就程一心，遠遠超過程一心遷就他，奈何他竟然這麼說，在夢中的程一心不想相信……
程：「你愛上其他人？」
吳：「是。」
程：「誰，叫甚麼名字？」
吳沒有答。在追問之下，他寫了三個字：「姚幼羚」。
突然，程一心從夢中醒來。她看看枕邊那個胖胖的身影－ 幸好他還在。然後，她拍拍他那粗壯的胳膊，說：「發惡夢。」然後，她把他的手捉得很緊。
吳濟仁擁抱著程一心。他們回想起新婚時那種十分喜愛對方的心情……然後，鬧鐘響了，吳向華要起牀、換校服、吃早餐和上學。
「帶雨傘！近來總是陰晴不定的。」
「知道了，媽咪。」
「多帶一件外套，校車有冷氣，司機時常開得冷氣大大的。」
這時，吳濟仁又口多多了：「外面三十幾度，熱得發燒，甚麼外套啊？不用吧。」
程：「他才六歲，很容易病。」
吳：「不怕焗出病？」
程：「總之，冷就穿外套。知道嗎？仔？」
吳向華聽過這些對話無數遍，很覺得煩厭。車廂是有點兒冷的，不帶外套一定會出事，不過穿起上來，背部又會出汗。這是現今很多學生背部都會放一條有公仔的毛巾的原因吧！當然，程一心明白小朋友不喜歡被看成小朋友，放不放毛巾取決於吳向華的意願，只是外套一定要帶。
「媽咪，我的飯盒有甚麼？」
「沒有龍脷柳，沒有免治牛肉，沒有豬扒，沒有蓮藕，沒有娃娃菜，當然也沒有薯片和可樂。你回到學校，午膳時看看就知了。如果現在看，飯盒會「倒汗水」，吃了很容易病。」
口多多的吳濟仁又說話了：「兒子已長大，不是嬰兒，有扺抗力，為甚麼老把他當成個嬰兒，諸多限制……我媽常說，粗生粗養！看，她粗生粗養，我才能這麼牛高馬大，掉到地上的食物吃了也不會肚痛。看看你，吃點兒生冷東西就肚痛幾天……」
「還在說我？我替你生孩子，生完之後，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這兒有傷口，那兒有傷口，你還敢在說甚麼嗎？你快快生一個孩子給我，你肚裏的那塊肉啊，何時生下來變成一個兒子給我啊？」
以上對話，也在這六年間，出現過無數遍。老人家說，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是真的。孩子，向來很容易成為夫妻不和的來源。原本像公主的網絡小說家，放棄繼續追尋夢想，就是要和超市的賣魚工人安安穩穩地生活。每天，像很多夫妻一樣，會因為許多事情吵起上來，而這些生活細節，細水長流，你能說不是安穩嗎？發一個夢，更知道自己不能失去他／她，哪管於網上查找不到「姚幼羚」這名字，哪管從來也沒有聽過「姚幼羚」這名字，大概這是一個藝員「姚子羚」的名字加上一個電視劇裏的故事人物「幼蘭」的名字吧。
－ 完 －
備註：作者為經歷過中學會考的土生土長港女，故意用「爹哋」、「媽咪」、「冷氣」等類似口語的字眼強調本土語言色彩，請勿在語言是否恰當上加上意見。而故事裏的人物名稱，則使用過去中學會考僅能使用的人名，增強感染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