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10)
鄭檢疫員是如何被紅衛兵、造反派打死的呢？
原來，鄭當日從柳家回到屠宰場已是中午，為免影響食慾，他決定先填飽肚子再化驗柳家豬隻的糞便。
他一邊吃飯一邊看一部書名為《風雨三十年》的小說，雖然是一部「革命」小說，但是作者妙筆生花的文字描寫使他幾乎忘記自己正在吃飯，全情投入地看小說。可惜，出版社的排版員粗心大意，單是第十頁就錯了五處，影響了讀書的樂趣。
在電腦照排出現以前，出版社的排版員必須從高度高於自己的一個個字架中撿出自己需要的字，將它們按照稿子的文字次序依次排在專門用於排活字版的版槽內，每排完一個可印刷一頁書的活字版用繩子捆住。印刷時再將每個活字版依次安放在印刷機版槽中固定然後上色印刷。排版是否出錯，主要取決於排版員對字架的熟悉程度和他的記性，熟練而記性好的排版員雙眼祗專注於看稿，而撿字祗靠雙手，他們不用看字架也不會撿錯鉛字。
鄭檢疫員看着錯漏百出的這一頁書，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可惜啊，這樣引人入勝的書卻讓排版員糟蹋了。竟然一頁書出現了五處錯，將「打發」錯排成「達發」；將「倒下」錯排成「到下」；將「皮毛」錯排成「皮茅」；將「賓主」錯排成「賓組」；將「宴席」錯排成「宴鍚」。這位排版太粗心、錯得太離譜了。」
鄭檢疫員於是拿出紅色圓珠筆，圈出錯字，在字距間注寫了「打」、「倒」等五個字。然後將書的封面和封底一並朝天，《 風雨三十年》在桌上擺出一個「人」字，他自此全心地吃飯了。
這時，從屠宰場的門口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鄭檢疫員還沒有看到來人，便從腳步聲判斷出來的人不少，是甚麼原因要如此勞師動眾呢？莫非是紅衛兵、造反派來「抄家」？要不要將《風雨三十年》收起呢？哎，怕甚麼？「毛主席語錄」不是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嗎？我看的是「革命」的小說，怕甚麼？
鄭檢疫員還來不及多想，紅衛兵、造反派們已經把自己的化驗室圍得水洩不通了。
「夥計，屠宰場還有沒有買剩的豬瘦肉？」帶頭的是一個身穿草綠色軍裝、胸前佩戴毛主席像、手拿「毛主席語錄」的青年人。他因為鬥人鬥餓了突然想要吃豬瘦肉，於是，準備來「革」屠宰場的「命」，好將豬瘦肉「充公」，以便飽一飽自己的口福。
鄭檢疫員心想，他們怕是來搶劫豬肉的，他手指空盪盪屠宰場說：「我們祗是負責屠宰，不負責賣豬肉，你們要買豬肉應該到豬肉舖！」
紅像章阿頭於是就地在鄭檢疫員的化驗室搜索一番，看見牆角掛有一塊肥豬肉，他是怕吃肥豬肉的人，本來對牆角的這塊肥肉沒有甚麼興趣，但是，「作賊不甘空手返」。於是，他故意刁難鄭檢疫員：「你不是說沒有豬肉嗎？這是甚麼？」
「這是我自己託人由豬肉舖買回來的，準備下班後帶回家炸豬油炒菜的。」
「真的？」紅像章阿頭心想這回怕是要空手而回了，真掃興！他正準備轉身離去，但是，就在這時，他發現桌上有一本書。於是，他上前拿起《風雨三十年》。一看，隨即計從書中來，他背着隨從的紅衛兵、造反派和鄭檢疫員，臉上呈現了詭異的笑容：「這是甚麼書？」
「紅色小說，革命的書！」
「為甚麼要塗改這麼多處？」
「印錯了字，我將錯案改正！」
「就改正這麼簡單？」
「是！」
「那你給我讀讀，我要知道你改了甚麼字，你就不必解釋，也不必停頓了，將五個你用紅筆書寫的字連着讀出來就行了！」
「好吧，讀就讀！」鄭檢疫員不知是計：「打倒毛……」
「打倒誰？繼續讀啊！」
「……主…主……席」鄭檢疫員這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改正」錯字竟然改出了「反動標語」來了。
『大家都聽到了，他要打倒的不是「工賊」劉少奇，而是毛主席！』紅像章反問隨從：『你們說，應該如何處置他？』
「如何處置？那還用問？將他拉出去批鬥！」一群流匪異口同聲地說。
語音未落，鄭檢疫員已經被他們按倒在地，紅衛兵、造反派一個個四足並加，很快地，衣衫單薄的鄭檢疫員的上衣被他自己右腹的一條肋骨刺破了。紅衛兵、造反派還不甘休，抓住鄭的頭髮將鄭的後腦往牆身推，撞到牆身之後，鄭的後腦開花了，流出了血漿和腦髓……
「我們是不是應該停手呢？他的腦漿都流出來了！」問話的是一個剛剛參加「革命」的未見過大場面的小卒，他看到鄭的腦漿流，心有不忍。
「不行！革命不能半途而廢！繼續！」
就這樣，紅衛兵、造反派還來不及將鄭檢疫員拉出去批鬥，鄭就己被紅衛兵、造反派們活生生打死在他工作的化驗室中。可是，紅像章還不罷休。
「乾脆將化驗室也燒了。」紅像章指示一個隨從：「給市公安局消防隊打火警電話，就說達濠屠宰場發生火警！記住，要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打火警電話，不能給毛主席丟臉！」
蔡氏聽張氏訴說鄭檢疫員被紅衛兵、造反派鬥死的經過，很驚恐，她雖然是一雙母老虎，畢竟未親耳聽說、親眼見過紅衛兵、造反派鬥死人的場面。即使她見過、聽過，她又怎麼會料到看革命的書的人也會被紅衛兵、造反派打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