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181)
一九八六年八月初，高考還未放榜。甄則強再次被「黛玉葬花」夢困擾。
夢境一改再改，李麗君的《葬花辭》也越唱越悽切了。祗見許多年輕的男女頭上圍着白布在一個空曠的廣場上示威、集會，白布上寫着「反貪倡廉」等等的口號。李麗君身着已經寫上了黑字的素服，頭圍白布，左肩挑着林黛玉葬花時挑的花籃，右手持擴音器，在《血染的風采》的歌聲中，她時而大聲叫喊着「反官倒」、「反貪污」等等的口號，時而以極其哀怨的腔調唱「他…年…葬(安…安…安)儂知是……誰(鳥威)……」
『麗君，麗君！你怎麼老是無緣無故唱這樣甚麼「他年葬儂知是誰」？』甄則強看到大量的坦克正由李麗君的兩側開過來，他急忙用右手拉住麗君，大叫：『快走，坦克開過來了，不走會沒命的！』
『別拉住我，要走你自己走！』李麗君猛力掙脫了甄則強的手，怒視他：『懦夫，貪生怕死的東西！你知道我在做甚麼嗎？七十年前，當時的大學生為了「反帝」、「反封建」而發動了「五四運動」；一九七六年，就在這個廣場上，當時的大學生自發紀念周總理，反對「四人幫」。最終，那次「四五運動」導致「四人幫」下臺。為了國家、民族，他們都沒有惜身，我人正青春，正該像他們一樣勇往直前。貪污、腐敗不除，改革開放的成果遲早都會被那些蛀蟲蠶食一空。為了國家、民族，我李麗君豈敢貪生？縱使面對槍林彈雨，有何足懼？』
許多人為李麗君的這一番熱烈鼓掌。
「我叫王紅！」一個高削高子，方形臉，一臉稚氣的參預集會大學生。因為多日沒有剃鬚，他的下顎變成了「刺猥」模樣：「你是哪所大學的？」
「我叫李麗君，北京大學歷史系八六級學生！」李麗君居然和王紅擁抱起來，看得甄則強心生妒意。
「原來是打着反貪的幡號亂搞男女關係！」
王紅、李麗君以及隨後上前套近的一眾大學生都祗顧寒喧和搭訕，沒有人理會甄則強說了甚麼話。他們將李麗君團團圍住，將她興甄則強隔離開來。
「我叫木玲！」一個剪齊肩直髮的參預集會女大學生也主動過來和李麗君寒喧。
「姓木？中國人的姓氏繁多，我從未聽過有姓木的！」另一個留長髮女大學生搭訕道，她自我介紹：「我叫戴青！」
「那就將木當作是柴或者草吧！」木玲也對對方的名字感興趣：「你怎麼取這個名字？」
『這名字是我父親起的，我出生於文革期間，政治運動弄得生靈塗炭，到處愁雲慘霧。我父親感此而給我取得了這個名字，希望文革的「烏雲」可以散去，人人都可以頭戴青天！」
「原來頭戴青天之意。戴青？好名字，我多羨慕你有一個好名字！」一個身材稍胖樣的少數民族的男子摟着一個衣着性感的女人，伸手準備和各人握手：「我叫烏去兮，這是專程由香港趕來北京支持我們的反貪集會的名歌星梅艷芳。」
『梅小姐叱吒香港樂壇，大名早已貫耳。請允許我代表參預集會學生謝謝你千里迢迢趕來北京聲援我們！謝謝！』王紅有些靦腆，他對胖子說：『你的名字的確不好，聽起來像是「吾(我)去兮」，不好意頭啊！』
梅艷芳隨即取代李麗君成為一眾大學生的眼睛的聚焦點。甄則強想闖入人群中去拉李麗君。就在這時，坦克居然向着手無寸鐵的集會學生開炮了。一陣長時間的震耳欲聾的炮轟聲過後，現場參預集會的大學生大都已經倒地，血肉糢糊了。甄則強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他看到前方的天安門城樓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可是，「毛主席像」卻越來越模糊了。城樓牆上的「全世界人民大團結」八個大字幻化成了一串滴血的腥紅的數字。李麗君的身體正在淌血，她掙扎着爬起身，重新挑起「黛玉葬花」的花籃，哀怨地唱起了「他年葬儂知是誰」。她的身影和花籃將正在漸漸清晰起來的那一串數字遮去了兩個變成了：一九八九某六某四。
「麗君，快倒下，裝死吧！」甄則強衝向李麗君。他在內心不斷埋怨李麗君：蠢貨，你就是不怕死也不能這樣死法。
「要走你自己走！」李麗君推開了甄則強。
「麗君！麗君！」夢中的甄則強正要去追李麗君，卻被炮火打中了胸口，他昏死過去了。躺在床上的甄則強也感到一陣劇痛，他手撫胸膛，忍痛緩慢地睜開雙眼。發現一條一隻手指大、長約六公分的蜈蚣已經被他自己捏死，牠正橫屍於他的胸口。好在他家有用蜈蚣屍體浸的酒可以敷傷。
剛剛敷了蜈蚣酒，李麗君便上門報喜來了。
「這麼早？」甄則強見李麗君笑着來到自己家中，感到奇怪：「有甚麼事值得你這樣高興？」
「我考上大學了！」李麗君從連衣裙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張蓋了公章的紙來，交給甄則強看：「這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錄取通知書！」
「我真不知道是應該為你高興還是應該為你擔心！為了我，你可不可以不上大學？」
「不可以！」李麗君生氣地搶回那錄取通知書：「北大、清華是中國的名牌大學中的名牌，我好不容易才考入北大，怎麼可以因為你的一句話，說不讀了就不讀了？」
「我也是為你好！」甄則強用雙手抓緊李麗君的兩個胳膊：「聽着，這三年，我一直想上西安去打天下……」
「打天下？打甚麼天下？」
「我要去西安找工程做，以我的經驗，我有把握，不出三年，我就會成為百萬身家的包工頭！」
李麗君一聽，覺得她和則強此時的處境和《蘇六娘》中蘇、郭兩人「春風踐約」時的處境很相似：「一別再別，但不知再會何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