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31)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林麗娟與三子逸才穫批準赴港定居。決定於次日晚上乘夜車前往深圳，而慶隆印刷廠的冬祭恰恰就在這天深夜(丁卯年臘月初八凌晨)進行。為了演好酬神戲，雄才無暇前往車站為母親和三弟送行。因此，這次離別變成了一次「一別再別」的別離。
林麗娟親自下廚房做一月二十五日的晚餐，這是她在赴港前最後一次為雄才示范如何造飯、煮菜。可是，雄才卻把心思擺在如何演好《美人淚》上，哪有心思對鍋勺？
「飯菜煮得好不好吃，除了要看材料、調味之外，還要注意火候……」林麗娟一邊將切絲的潮州咸菜放入油鍋中炒了一陣，又將切塊的鰻魚肉放入油鍋，用鍋鏟來回翻動地又炒了一陣，然後，往油鍋中加入適量的芹菜、水、味精、監，蓋上鍋蓋，煮了幾分鐘。當她打開鍋蓋時，剛才加入的水已經蒸發了八九成，而鰻魚已經煮熟，一陣夾雜着鰻魚魚香以及芹菜香味、潮州咸菜的酸味的香氣由油鍋中飄出，讓人有動筷子的衝動。林麗娟一邊用鍋鏟將這一道潮州人普遍喜歡的「鰻魚煮咸菜」盛到「鵝蛋」盤中，一邊問雄才：「鰻魚煮咸菜最好味的是鰻魚肉還是咸菜？」
「鰻魚！」雄才神不守舍，雖然他的眼睛一直在一旁看母親的示范動作，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煮好這一道「鰻魚煮咸菜」的，他的應該自然也是不假思索的。
「錯了，最好味的咸菜。傻孩子，少君都已經入土為安了，你可要想得開！」林麗娟一看見兒子的兩腮少了一大塊肉，便心疼兒子：「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真擔心再過一年半載你會變成甚麼樣？」
「媽，你盡管放心好了。如果一年半載後你回來，我肯定不會變成猴子！」雖然雄才的臉上呈笑，可是，淚已盈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此刻，祗有他自己才清楚：如果單純是因為母子分別或者陳少君之死，他都不會這樣輕易的流淚，因為，傳統的中國男人是不會輕易流淚的——男人有淚不輕彈！
雖然這一餐很豐盛，除了有雄才三兄弟平素最喜歡的菜式「鰻魚煮咸菜」，又有他祖母最喜歡吃的「豆乾釀豬肉碎」，還有魚丸清湯以及林麗娟平時捨不得花錢買的石斑魚等等。可是，這一餐，大家都不開胃，祗有回鄉準備攜行的柳成蔭吃得最開心。一支由香港帶來的白蘭地已經喝完了，他又斟了一杯桂花陳。
「妻啊，你道為夫今夜怎能回來？」汕頭電臺的《潮劇連播》正在播出潮劇《白兔記》的最後一幕《磨房會》。這是傳統潮劇劇目，說的是五代十國時後漢高祖劉知遠做皇帝以前的故事。劉知遠留守太原之時，其子劉承佑出外射獵，射中了一隻白兔，白兔帶箭逃跑，劉承佑尋兔不得而初會生母李三娘。李三娘見承佑很像自己的丈夫劉知遠，懷疑他就是自己的兒子，卻不敢與他相識，祗是託眼前的這位「小將軍」為自己帶血書給自己的丈夫。劉知遠見到血書，方知髮妻未死正受其兄李弘夫妻迫害，於是，帶子前往「磨房」與李三娘相識。
戲中，李三娘夫妻母子得以團聚；戲外，柳成蔭即將帶妻子、兒子去香港「團聚」。這相似的處境使正在一邊飲酒一邊聽《磨房會》的柳成蔭將自己「誤當」戲中的劉知遠，陶醉其中，雖然他不會唱，卻手舞足蹈，不時用筷子敲打碗邊……
雄才囫圇吞棗地吃完了晚餐，便忽忽地趕到廠裡籌演《美人淚》了。
晚上十一時，「拜天公」的儀式開始，林映平夫婦在潮劇《五福連》聲中點香禱告……
所謂「五福連」即是《唐明皇淨棚》、《跳加冠》、《十仙慶壽》、《仙姬送子》和《京城會》五出折子戲。
演完了「扮仙戲」之後，《美人淚》正式上場。
在悠揚的簫聲中，「古氏戲幫」唱了「畫外音」：「李善元身騎白馬出長安，汾江外來了青春人，婀娜垂柳相招手，一樹紅桃穿花樸。」
「桃花村，桃花村，真好景緻也！」扮演李善元的居然是古老四，自從去年與李秀清同臺演出《張春郎削髮》，他就被李秀清勾去了魂魄。祗可惜，一直未有與她親近的機會。好在「天公作美」，讓他今年又可以與她同臺演戲，而且這回是與她扮演一對情侶，機會難逢。他突然想起了《蘇六娘》中郭繼春的臺詞「幾番開口難，這一次，再莫錯過良緣」來，想到此，他幾乎流了口水。
「輕撥琵琶，奏霓裳，不見仙子舞翩躚，萬種離愁彈不盡，祗為人間有佈狼煙。」一看到古「國舅」的那個色迷迷瞪着自己幾乎流口水的樣子，李秀清便露出一副厭惡的神情。心想，你古老四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自己的醜陋樣子，又矮又細，簡直就像一小堆牛屎。而我可是一株鮮花，哼…想到這裡，她白了古老四一眼：如果不是為了親近雄才，我才不會和你這樣的醜八怪合演一對情侶哩！
許多聞聲前來看戲的老人家面面相覷，他們都覺得奇怪：謝神戲怎麼可以演《美人淚》這樣的悲劇呢？
「是啊！都怪我太信任雄才了，竟然沒有過問他導演的是甚麼戲！」林映平似乎「恍然大悟」，擺出一副「仰天長歎」的樣子。
「不關你的事，怪祗怪他不識好歹！謝神戲怎麼可以演《美人淚》這樣的戲？」古琴也似乎如夢初醒。
聽了林映平夫婦的這一番對白，觀戲的老人家們都認定雄才「不識好歹」了，他們哪裡知道林氏夫婦的這一番話是他們一早預謀的「唱雙簧」？原來，林映平一早就瞭解到了，雄才最近迷上了聽《美人淚》，所以，他相信如果今年再次讓他導演謝神戲，他極有可能會導演《美人淚》。他想，這是一次讓雄才感受一下「人言可畏」的滋味的極佳機會，打擊雄才的自信心就從他導演《美人淚》開始。就這樣，他與古琴商定以《美人淚》來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他從「紅色潮劇」《七日紅》、《江姐》中學懂了「攻心為上，攻城次之」的道理。為此，他借口信任雄才，對他導、演甚麼劇目不加過問，還特意到外地出差。古琴也與他有默契，在「拜天公」前一直藏匿在娘家享受「趙姬太后」的「性福」……
如今，眼見「借刀殺人」的目的似乎不難實現，林映平夫婦偷偷地會心微笑：看你雄才如何經受這樣的打擊！
「映平啊，你太糊塗了！謝神戲怎麼可以演《美人淚》呢？我擔心你明年的生意……一個身穿綢襖、有幾分像《蘇六娘》中「族長」的老人上前，為林映平點出了「利害」。
「怕甚麼？」林映平明知「族長」欲言又止的原因，但是，他似乎沒有阻止「族長」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相反，他似乎希望「族長」直言不諱。這樣，從明天起，雄才的「不識好歹」便無人不知了……
雄才扮演的「皇帝」幻聰在戲的最後三場才出場，他還閒着，此時，他的身份既不是「導演」也不是「演員」而是「觀眾」，祗不過他在後臺看戲而已。他發現臺下有許多老年的觀眾不時地在搖頭，還議論紛紛。難道是演員演得不好？於是，瞪大眼睛細心觀看臺上的演出。
「哎呀，莫非仙子弄清閒，聞之醉人人欲仙，我循聲尋蹤去……原來在這裡！冒昧不得啊！是了，先借寶笛問弓簫。」
「淑女知音離閨閣，祗為吹簫蕩迴腸！」
「頓時間，陣陣疑雲起！真教人好驚奇！」李善元與馮香羅同時唱出同樣的唱詞。
「她一似香羅我表妹…」戲外，古老四成功地避過了觀眾的眼睛，伸手去偷摸李秀清的酥胸：「可不可當我的女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