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33)

     在戲中，一對情侶久別重逢，情話綿綿，浪漫溫馨。觀眾的靈魂都被李善元和馮香羅俘虜了，老人們都黯然落淚，他們既妒忌又羨慕又怨恨，妒忌李、馮兩人可以自由戀愛，羨慕他們的夫唱婦隨，怨恨自己夫妻同床異夢，怨恨自己「前遇封建後逢民主」。這種復雜的感情無處發洩，祗有通過哭打開心洪的閘門，以避免一次心庫決堤的災難。可是，打開心閘已經無法避免心庫決堤。一時間，《美人淚》的戲棚下頓成了一片老人們的哭海。
    「妹妹，我也記住《霓裳》遺譜，願此後，你彈我唱撫弦。」古老四咬牙切齒地對李秀清說：「你可別後悔！」
    「願此後，你彈我唱舞春襟！」李秀清斬釘截鐵地說：「決不後悔！」
     在後臺，看着古、李兩人對峙，雄才心總有一種旁觀狗咬狗骨的快感。一個是對愛不貞的花心女，一個見異思遷的流氓地痞。這還不是絕配？假如李秀清不是花心女，那裡輪到古老四上場演主角呢？假如她不花心，上場演李善元的當然是我自己。那樣，由兩個心心相印的人演一對兩情繾綣的情侶，豈不是更加引人入勝？瞧我這是怎麼了？少君新亡，屍骨未寒，我怎麼竟然……心一念到少君，雄才腦海使閃現了少君躺在醫院太平間時的樣子：遍體鱗傷，衣衫佈滿血跡和沙土、一頭秀髮被扯去了一大綹以致頭上出現一個「地中海」，「地中海」裡滿是腦漿，鼻子被輾歪，兩邊顴骨都斷裂上翻，叉住了她的兩邊臉肉……一想到少君的遺容，雄才便淚湧如泉。
    戲臺上，馮母親許將女兒香羅嫁給外甥李善元。馮母的出現提醒了雄才，讓他想起母親今夜乘夜車往深圳準備明日過關去香港定居的事來。
   「如果三舅不是一早擇定今夜拜天公，那該多好？不知此時，載母親的汽車走到哪裡了？過了海陸豐了嗎？」雄才在內心不斷地問自己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他擔心的是：海陸豐一帶一向是車匪路霸猖獗的地方，過往的車輛的司機都很害怕夜間駕車經過海陸豐，萬一須經過海陸豐，司機都想法盡量將車開得快些。可是，廣汕公路不是高速公路，車速再快，也不可能超過三四十公里。這便是雄才是擔心的。
    深夜十二點，半月如船，漸漸地自東向西潛移。
    林麗娟所坐的夜車在布滿塵土的廣汕公路上自粵東向西南方向行駛。林麗娟在家鄉時較少乘汽車，一上車便不停暈車嘔吐，逸才見狀，忙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塑膠背心袋服伺母親。而柳成蔭借着幾分酒意，一上車便熟睡了，根本不理會妻子暈不暈車……
     車窗沙塵滾滾，乘在車裡連天上的船月都看不清楚。林麗娟恨不得快點達到車站，不斷地逸才去向司機打聽車到何地。
     「潮陽和平！」司機熟路，一看周圍環境便知道車開到了哪裡了。
     「那麼，還問到深圳還有多遠？」
     「三百多公里，最快也得明天上午十點才能到達！」
     被「困」在車廂裡，林麗娟感到孤立無助。這是自她大姆繞氏歸西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在暈車症狀的折磨中，她既為未來生活而擔心，也很思念家鄉的老母、家姑，擔心兩個不懂得烹調的兒子如何服伺家姑……
       半月如船，漸漸地自東向西潛移。
       《美人淚》漸漸進入高潮。雄才等到一個多一時，終於得到了自己上場的時候。這是《美人淚》的第五場，說的是「老王駕崩」，十六的幼聰繼承皇位，他前往洛丘村認母的故事。雄才演初登大寶的幻聰。
     「十六年，十六年前仇和淚，十六年來哭與悲，猶如巨石壓胸臆，皆因老王心太虧！」李秀清假戲真做，在戲臺上哭成了淚人。這並不是她曾經遭遇甚麼不幸可以令她一想起傷心事便傷心落淚，而是她太具表現天份，天生就是做戲的料。
     「見母后，滿面淚痕形憔悴，頓教幼聰心欲碎。她生子未得子奉養，我有母不知娘是誰；她流落民間苦嚐盡，我安居宮中享富貴。母后啊，請恕皇兒多不孝，你珍重福體莫淚垂！」雄才也在戲臺上哭成了淚人。可是，他卻是真情的流露。想起昔日被李秀清拋棄的失戀痛苦，他不能不哭；想起少君新逝，他不能不傷心痛哭；想起母親今夜去深圳自己不能前去送行且擔心母親安全，他不能不憂心而哭。這三哭，哭得他步履艱難；這三哭，哭得他嗚咽難言；這三哭，涕流入嘴。
      觀眾當然不知道雄才三哭的內涵，他們都當雄才祗有一哭，哭幼聰不能侍奉母親盡孝。以為雄才是演戲太投入、假戲真做才會哭成淚人。於是，他們在雄才哭得最慘時鼓掌最烈。觀眾的熱烈鼓掌傳到林映平夫婦的耳裡，兩人都覺得如坐針氈：觀眾的鼓聲是他們直接對表達他們對雄才的演技、才華的肯定。這正是他三舅、三妗最擔心。他們讓雄才入廠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栽培雄才，而是為了打擊雄才，企圖讓雄才永遠的活在他們夫婦的陰影下，讓他永遠無法揚眉吐氣、抬頭做人，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將菱角分明的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柳雄才磨成一粒鵝卵石……可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雄才偏偏是一個玩藝術的高手，這不能不讓林映平大跌眼鏡，也不能不讓古琴憂心忡忡。
      林映平本想利用雄才打擊「司馬家族」的勢力，以防「司馬氏篡魏」，可是，如今，雄才的名字這樣響，許多觀眾都祗識柳雄才而不識得林映平，假如讓他坐大，後果不堪設想，那時，林映平該重用不重用「司馬家族」好呢？
      古琴早就有心幫助「司馬家族」篡曹魏權，她讓雄才入廠是為自己兄弟入廠「把持朝政」做一個舖墊，以免她的兄弟入廠之後她受外人譏議，怕被人閒話說「外戚專權」。可是，如今，她發現了雄才的能幹，能不擔心一旦自己的兄弟放開手腳打劫曹魏政權時被雄才揭發他們的奸謀？
      俗話說，請佛容易送佛難，為今之計計將安出？如何送走雄才這一座「菩薩」？這是讓林映平夫婦都感到頭痛的事情。
      「嬌兒啊，嬌兒勸慰聲聲哀，生身阿母痛心懷。娘遭陷害別嬌子，兒剛滿月失母愛，宮中雖免愁溫飽，料是狼狗喂人孩，長成不知親娘在，誤將孝心獻狼豺。」
      「母后！」
      「親生母子同脈息，今日裡，你一跪跪娘淚滿腮，一跪跪得娘心暖，一跪跪娘展愁眉。鳴冤雪仇今日事，天不負我苦心待。」
      「母后啊！母后，休得到傷心意，且看皇兒認母來。朕願搜盡人間寶，奉養慈闈慰娘懷。」
      「娘不羡宫中富貴，不羡太后位巍巍。祗求我兒雪冤枉，也教天下明是非。」
      「母后有何未竟心事，祗管向皇兒宣示，兒當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