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90)

    「倘有一日,我真的出家當和尚,那也是被妳逼的。」雄才坐在石階上往下望鄭玲,發現以俯視的角度看,她有幾分像程華潤,從她那黑得發亮的一雙大眼睛像是兩粒黑葡萄,那蘋果般的圓臉,那淺淺的酒渦,到她那小鳥依人的小巧玲瓏的身材都有幾分程華潤的風彩,惟一不同的她梳一條長長的馬尾辮而程華潤喜歡剪香菇形的短髪。兩人形容的相似使雄才自然而然地由鄭玲聯想到程華潤,他一邊唱着「自逼夫郎當和尚,彌勒菩薩難道不笑此事太荒唐」的張春郎唱詞,一邊想:分別幾年,芳蹤誰寄?
    「看妳無髪總心酸。」鄭玲趕上了雄才,坐在他身旁的上山石階上,也以雙嬌公主的唱詞來和唱。
    就這樣,一對情侶便以這唱戲的形式一通心曲,將「九曲」的蜿蜒山路當成了鵲橋。兩情繾綣,一似《三闖宮》中毛子佩興薛梅琴簫和唱;兒女情長,自比織女牛郎;相敬如賓,媲美《舉案齊眉》……
    「莫心酸,草斬根猶在,春風吹會再生,無須愁煩！」雄才將鄭玲攬入懷中,和她親起嘴來。
    這一吻,既是兩人的第一次接吻,也是兩人各自的第一次與異性接吻。那觸電的感覺比單純的男女身體接觸更強烈,更加撩人。這份撩人的感覺足以令雙方隨時有偷吃禁果的衝動。改革開放後,許多奉子成婚就是因為這種衝動！
    雄才感覺自己的長袖襯衫被緩慢地解開;鄭玲感覺她的迷你裙被用力往下扯……
     一個參佛後下山的人的「呃嗯」的一聲乾咳使「亞當」和「夏娃」驀然「懸崖勒馬」，總算沒有鑄成大錯。於是,兩人開始聊天。
    「我以為演完《三闖宮》,你就會被你三舅趕出廠來,沒有想到你還能呆在慶隆廠。」鄭玲將手搭在雄才肩上,一邊往上遇步一邊說。
    「妳記得嗎?我曾經對妳說過,我有兩件治我三舅的法寶?」雄才回頭笑着說。
    「你又請你外婆出面?」鄭玲白了雄才一眼,覺得他不用動輒讓他外婆出面調解他和林映平之間的舅甥矛盾是他懦弱無能的表現:這是不成熟的表現。男子漢大丈夫,遇事應該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如果雄才動輒都請他外婆出馬,那麼,即使他多麼有才華,他也是一個長不大的男孩,我如何可以將終身付託於他?
    「沒有啊,我從未向外婆提起我和三舅鬧矛盾的事,我也覺得奇怪,外婆除夕夜怎麼呆在三舅家中啊！」雄才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除夕夜,三妗不在家,怕是外出風流去了。而表妹相芬似乎性早熟……我明白了,三妗擔心她外出風流時,三舅對表妹不利,譬如,偷窺表妹洗澡等等,所以,她讓外婆呆在她家裡作為鎮屋之寶！對,三舅是一個人皆可妻的婬棍,誰能保證表妹不會成為他的侵犯對象?三妗此舉倒是知人善任,頗有王熙鳳的潑辣,祗可惜外婆在不知不覺中不幸成了成全她在外風流的婬媒。
    「是嗎?」山路難走,即使有石階也不例外。走了幾步,鄭玲又開始喘氣了。
    「騙妳幹甚麼?我早就想離開慶隆廠了。當初,三舅以三顧茅蘆的形式誆騙我入廠,讓我以為他想重用於我。可是,入廠之後,他一直被閒置着。因此,入廠不久,我就識穿了三舅的險惡用心。我發覺,他像袁紹,外寬內忌;他像曹操卻奸而不雄……在他窮途潦倒之時,有一個朋友李長金送他三條照火魚,他曾經當着李長金之面,誓言:滴水之恩將湧泉相報。可是,他發跡之後,如何報答李長金呢?給李長金一份的臨時會計的工資卻讓李長金身兼會計和出納兩職……」
    「真是豈有此理,這哪裡是報恩?這是忘恩負義！」雖然拾級而上青雲岩很辛苦,但是,就算喘着氣，鄭玲也不吐不快……
    「妳不知道,他這樣對待李長金已經是網開一面的了,他畢竟對李長金祗是忘恩負義而已。他對我母親,那可是恩將仇報！在他窮困時,我母親真是恨不能割己肉以療弟餓,可是,他發跡之後,如何對我母親?他讓我母親千里迢迢地由香港為他帶一臺冰箱回達濠,在付還我母親為他墊付的買冰箱的錢時,他竟然拿出計算機用將港幣精確計算成人民幣價目,生怕多付給我母親一分一毫……」雄才七情上面,義憤填膺。
    雖然黑夜無光,鄭玲還是從雄才那雙突然發光的眼中看出他已經熱淚盈眶:「有這種事?」
    「玲,妳摸一下我這雙手！」
    「你還想……」鄭玲會錯了意,以為雄才又想為她寬衣。
    「妳想到哪裡去了,我是讓妳摸一下,看我的手與別人有甚麼不同！」
    摸了許久,鄭玲摸出來了:「你的十隻手指怎麼全都變了形?」
    「都是被印刷機壓的?」
    「怎麼如此不小心?」
    「不小心?哪一個印刷工人不是每天要在方箱印刷機上上萬次的收放紙張?工人的工資多寡,取決於他們每日的收放紙張的次數,行內術語稱為印次。印次多,工人的工資越多,可是,受傷的機會也越多。你去問問,達濠的印刷工哪個手指沒有因工作而受過傷的！」
    「那麼,一隻手指壓幾次才會變形?」
    「幾次?一次,一次受傷就可以令手指因傷變形！」
    「這樣恐怖?」鄭玲忍不住地咋了咋舌。
    「你不知道,那壓印板(行業術語稱為後炮)壓向電版的壓力是以噸計的,小小的指頭被它壓到了,能不變形?每次受傷之後,別的工人都有工傷假期,而我沒有工傷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