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291)

    「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舅父,你母親知不知道他這樣對你?」鄭玲緊皺着雙眉問雄才:「她難道就助視不理,任由你三舅虐待你?」
     雄才看出鄭玲對自己的關切,長歎一聲:「知道又怎樣?在她很小時,外婆有一次帶她去廣澳探訪親人,回家時穫贈一籃番薯,在回青籃的路上,她和外婆遇上了一個鶉衣百結的乞丐,外婆將那一籃番薯送給他,讓她給他挑回他落腳的地方,她雖然極不情願,卻不敢違抗母命……自幻承教於外婆的她是一個充滿菩薩心腸的人,可以寬容世上的任何人,可就是不能寬容她的兒子。她明知三舅是祗能共犯難而不能共富貴的卑鄙小人,她依然是寧願寬恕她弟弟的一切罪過,也不願容忍她兒子的一點點小小過失！」
    「逆子,逆子！」鄭玲越說越起勁。
    「你在罵誰?」雄才心想:母親對三舅那樣關懷備至,而我卻處處與三舅唱對臺戲,她的這兩聲「逆子」是在罵我?
    「當然是罵你三舅！都說嚴父出孝子,當年我在達濠影劇院看潮劇電影《告親夫》時,我便在想蓋良才之父是嚴父,怎麼會教出蓋良才這種禽獸?《告親夫》一戲的題材恐怕不是取材於生活吧。剛才聽你的一番話,我才恍然大悟:不單嚴父可以教出逆子,慈母更加容易敗兒！」鄭玲手撫雄才的雙手:「你說一說,你這十隻手指都是如何受傷變形的,手傷有沒有留下後遺症?」
    「左手的無名指、食指和中指是在學操作方箱凸印機時同時受傷的,受傷最早;左手拇指是在印化墨印刷的紙盒時被夾在壓印板和版框之間受傷;右手的無名指是在燙金時受傷。燙金時,機器祗能以固定的步長轉動電化鋁,可是,許多印刷廠為了趕時間付貨,往往用人手幫助燙金機跳步(比如每走三小步便要跳一大步等等)轉動電化鋁,將它連走幾小步之後停留在燙金鋅版上的一大段報廢電化鋁捲走,如不將它捲走,就燙不出任何新的完整圖案來。有一次,我在實施這一操作時走了神,右手的無名指、食指和中指被壓在滾燙的鋅版上燙了金,我用左手剎停燙金機,發現中指流着血露出了白骨,無名指、食指也已血肉模糊,手掌背面燙傷起泡……總之,每次受傷都是一次讓人不敢回想的痛苦經歷！」雄才憶述十指受傷的經歷竟然自己將自己嚇得直豎雞皮疙瘩。
    「受傷這樣可怕,你三舅還不讓你放工傷假?真是狼心狗肺！」鄭玲愛撫雄才的雙手:「沒有留下後遺症嗎?」
    「怎麼可能沒有後遺症?每次受傷,我都遵照跌打醫生的所囑浸泡中藥酒來飲,但是,還是留下了後遺症,現在,風雨未至,十指先知。經常發夢被楊康斬斷一隻手,黃藥師一吹簫,我的雙手就……」 
    「別說了,我不敢再聽下去了。」
    「傻瓜,你用得着投入嗎?我自己都不怕回憶親身經歷的那種苦痛,妳怕甚麼?」雄才撥開鄭玲那由耳側甩到她臉上的頭髮。
    「我心疼你啊,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鄭玲掙脫雄才的雙手,轉身背向他,借以表示她生氣了。
    「你瞧瞧,俺來到哪裡了?」擡頭看,眼前是一面篆刻着四個藍色的「諸惡勿作」的顏(真卿)體楷書大字的白色矮牆。雄才說:「算了,算我小氣，我向妳賠禮,行不?這麼辛苦才來到青雲岩,你就這樣回去嗎?」
    「既然你都賠罪了,我就饒了你這一次。」鄭玲微笑說,見好就收:「不如求一支簽吧！」
    「也好。」雄才雖然信佛教,卻沒有他外婆和母親那樣迷信,他一向將求簽等同算命,認為求到甚麼簽和卜到甚麼卦都看自己的造化,不能全部盡信,所以,他向來都不喜歡求簽、卜卦和算命。他沒有反對鄭玲是因為想敷衍她一下,免得一對善男信女在佛鬧彆扭褻瀆神佛。
    一對情侶雙雙步入大雄寶殿,雄才焚香,鄭玲細聲禱告:「……求我佛發慈悲,巧安排……」。
    雄才聽見鄭玲的這兩句禱詞,暗笑:這是《張春郎削髮》中雙嬌公主的唱詞,她是禱告的行家,可是,怎麼竟然沒有自己的禱詞?
    求得一簽之後,鄭玲拉着雄才匆匆地走向解簽的師傅。
    「一別長安十六載,削髮避禍參摩訶。未曾業傳種正果,手數念珠念香羅。」
    解簽的師傅是潮籍但不是出生於達濠的和尚,他正在聽潮劇《美人淚》。見有人來求其解簽,這才關掉了錄音機。這一句李善元的唱詞使雄才自然而然地將這和尚和李善元對比起來:奇怪,這和尚怎麼看都有幾分像《美人淚》中在白馬寺當和尚的李善元?難道他也是一個「手數念珠念香羅」的身在梵門心系紅塵、口中念佛心想佳人的身披袈裟的假和尚?
    「塵世茫茫苦難多,萬丈金光驅邪魔。待到苦盡甘來日,自有和合笑呵呵。」那和尚按簽號取來一張簽文,念道。
    「甚麼?」雄才一聽,覺得很耳熟,他問鄭玲:「你不覺得這解簽的和尚有點像李善元?我看他是一個假和尚……」
    「你別胡說,這簽文確是這樣說啊！」
    雄才接過那簽文,這才相信鄭玲所說非虛。他愣了許久:「就算簽文確是如此,你也不能相信他！」
    「此話怎講?」那解簽和尚暗自吃驚,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鄭玲的豐胸:難道是因為我輕露行藏而使他看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