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曲」(上)
九九年隆冬,某深夜。
男孩「沉」站在灣仔華仁書院下方的行人天橋上,傍欄瞧著橋旁不遠的律敦治醫院道:「我是在這裏去的………」
「為什麼呢………?」
下意識自答道:「感情。因為追求女孩失敗,人家不肯接受我送的東西之餘,還對我生厭,大醉之下一時想不開,就在這條橋上跳下。結果………被剛好駛至的大貨車撞死………」
瞧看自己那身黑色薄牛仔服,又摸摸頭,似在研究衣飾有更改否,短髮有沒有變長。過後,沉繼續無方向地喃喃自語:
「我何時去的………?」
「半年前。」
「因為是自殺,所以在下面的『死界警務處』錄完死因証供並查明屬實後,被『死界法庭』的裁判官警誡要在人間思過一年,之後通過評估才可決定能否即時投胎。一切工夫做妥後,再回來這裏時,想不到已過了半年………」
「今晚………是我走後第一次重回這裏吧………?」
低頭略一思索,沉道:「是的。是。第一晚。」
望望橋下馬路,一輛又一輛汽車自北往南去,雖然速度不算很快,可沉也不其然覺得心底發毛,尤見貨車更甚,忙轉過身去。
恰好這時有一名穿著病人衣裝的老伯倏地現身橋上。沉先為其突如其來一詑,跟著見路燈照不出他影子,不禁吃了一驚,道:「你………是鬼嗎………?」
老伯沒好氣地道:「是。嚇著你嗎?看看自己再說吧。」,逕自洒邐走遠,口中不住喃喃地罵:「鬼鬼鬼!我之前還不是『人』?怕個鳥………」
沉一省,即時觀察自己有影子否。結果左看右看,又就街燈位置換了數個角度,還是見不到,凝視著雙手,楞然地道:「我………已死。現在………是鬼了,再不是人………」
話剛落,又有一對年輕情侶拖著手出現。這次是從橋下上來的,也有影子,是人。與沉「擦身而過」。
沉感覺到他們生人散發出來的熱氣,又見人家甜蜜的情狀,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心底傳來陣陣刺痛。
「我雖然是鬼,但也會心痛………?」,沉捫著心,惑然地道。
悲感稍退,沉道:「還好剛才的情侶看不見我,不然我自己是鬼也被鬼嚇著,他們寧不嚇煞?不過事實上我跟他們無怨無仇,又不是死狀難看或青面獠牙的妖怪,偶然相遇而已,見到又有什麼好怕呢………?」
另一病服幽靈經過,這回是老婆婆。
有之前的經驗,今次沉驚懼之情便大減,轉而禮貌地向婆婆點頭,對方微笑回應。
如是者一星期過去,成鬼後的沉生理時鐘轉了,變得喜歡日間睡覺,夜晚活動。他每晚也來這條橋上凱站。因為毗鄰醫院,所以附近很多幽靈出沒。表面冷清的街道,天橋,實際上卻有不少「人」在遊蕩。老中青幼也有,當然長者最多。有的也會跟沉打招呼,但多數一見到其冷漠消沉的樣子後,避免打擾他思考,走過便算。
「這裏因為近醫院,是以同類很多。可是縱然如此,去後那份彷彿自靈魂深處生起的孤單和空虛感,卻仍然不減半分。『人多』反而令我覺得煩悶。不時聽到『他們』說『那個醫生做大手術,快些去看!』,『深切治療病房的什麼病人不知過不過得今晚?』,『那號病房的親人似乎快不行,要馬上去見他最後一面或想法將消息告知還在生的親戚朋友。』等等,想真正靜靜也不行。」,沉道。
默然地瞧著律敦治醫院,半晌,沉低嘆口氣,搖頭道:「身邊有再多人或鬼也好,還是驅散不了心頭的寂寞。就像在生時一樣………我想是個天生的孤獨者………」
「走吧。這裏太熱鬧了。」
沉以「走路」的方式,小心奕奕地拾級下橋離去。
下橋後,沉左右張望,道:「到那兒好呢?銅鑼灣?灣仔?」
思索片刻,道:「也罷。反正都是一個『人』,上那兒也沒關係。灣仔嗎………?」,看看手錶,已凌晨二時了,雖剛剛才嫌律敦治醫院這一帶太熱鬧,心知此時的灣仔會很靜,但瞧著前方通向該區的道,沉卻忽地遲滯不前,彷彿害怕灣仔的冷清氣氛似的。轉念一想,道:「往銅鑼灣走走再算吧。」
銅鑼灣雖屬灣仔區,但因大型百貨公司和娛樂場所林立,又有維多利亞公園這一大休憩地,所以卻比灣仔一帶繁華得多,即使到了夜深也還是行人處處。沉因家住隔鄰的天后站,所以在生時常獨自在此遊蕩。
「死了差不多三個月,才重來這裏。這裏………依舊那麼熱鬧………」,沉在「祟光百貨」後那段「紀利佐治街行人專區」散步時道。
語畢,倏地有股大熱氣透身而過,沉意外地往右邊一望,原來有名模樣兇惡的大漢經過自己。
沉先是一詑,跟著像醒起什麼似的突地愕住,怔怔的看著那名漢子的身影走遠,說不出話。
半晌,沉意識稍復,可此時心弦卻顫動得緊要,不禁疑惑地環視四週人群;同時間不斷有人穿體而過,熱力持續不斷地傳入其身,卻又快速消散,變為綿長深寒--「懼慄與孤獨絕望的寒」。
良久,沉心弦平復,可眼眶卻發熱起來。錯愕地道:「若在『往日』,這麼呆子似的攔在路中央,不被人撞倒怕也會被罵被睥。如今呢………他們卻毫不當我存在,甚至………不知道有我這『人』存在………」
眼睛越來越熱,身則越來越冷,冷得沉不住顫抖。
楞然地看著那雙白得若紙的手,沉黯然道:「回人間一星期以來,我只顧站在律敦治醫院旁邊那條天橋上想東西,原來都沒認真瞧過自己變成鬼後的樣子呢………」
又有一女孩迎面越過,沉被熱力一衝,心神跌蕩之下,失足跪在地上。嘆了一聲,垂頭喪氣地道:「對!我已是『鬼』………不是人!他們怎會知道我在這裏呢?怎會知道有我的存在?我根本………就已不算存在………」,淚水點點落下………
從前沉自個兒在人群中散步時,也不時覺得自己孤獨得好像不屬於這個人世,因為身邊所有人都不認識自己。縱然在香港這地方已住了廿三年,大專也畢業了,縱然相同的道是常常的走,可卻仍覺得自己像個外來者,陌生人。熟悉自己的,怕只有道旁的街燈,垃圾箱,大廈等等。
然而,到現在真的變成了幽靈,才明白從前的想法,錯了:
「在生時,不論你如何形單隻影也好,只要肯走入人群,你就算是群體的一份子,你就不算真正孤獨。你擋著路還有人會避,你還可以跟大家一塊兒同歡笑,共快樂。」
「可死後呢………?」
「人家根本就連你在這裏也不知。然而………若知道呢………?」
「知道怕只會更糟!未死時,我又不是名人,在街上走人家可不理會。死後呢………他們若見到我,還不是會被嚇得雞飛狗走?不是因我貌醜,是因為我是『鬼』!『鬼』呀!我不再是人,是『鬼』呀!」
說至哀慟處,沉忍不住掩面悲泣,道:「我不過死了而已。又不是妖怪又不是要唬你們,見到便罷,用不著如此害怕吧………?」
「連『人』(指自己)也不用避,連你存在也不知或怕,連想跟他們一塊兒『存在』也不能,這才是『真正孤獨』!」
「我是因為受不了感情之痛,覺得人生在世太孤獨太寂寞而自殺的。死後不是可以一了百了嗎?幹麼死後………心靈之痛反更加劇烈?反才嘗到什麼叫『真正孤寂』?不是人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什麼痛苦也可消失得一乾二淨嗎………」
「錯了………我錯了………!原來死後做鬼痛苦是不會消失的!我不能再藉著一死去逃避痛苦,因為我已『沒命』『再死』!死後痛感不但不會消失反更纏身難脫!我覺得再難受也好也只能一個人面對!再沒逃竄餘地………!我太苯太魯莽了!我現在才明白生命的可貴!我習慣當人不喜歡當『鬼』我討厭孤獨厭倦寂寞我現在連家也不敢回我完了………!」
思路鑽入了牛角尖的沉伏在地上號哭。然而他再苦困也好,仍是沒「人」知,沒「人」管,更加沒「人」會來安慰。因為,他已「死了」………
淚流乾後,沉情緒總算勉強平伏過來,道:「走吧!到灣仔。那裏『人』少得多!我現在再受不了『人』多『鬼』多的地方了!」,心念過處,倏忽間已影踪不見。
沉但覺四週一黑,定過神來時,環顧四週,但見場境昏暗,棕牆圍繞;前方面對灣仔碼頭,左邊則有一條長廊延伸過中環廣場。
沉緩緩站起,道:「『鷹君中心』?」,正是生時自己常來沉思的地方。
「想到便到………這些便是『鬼』的特異之處嗎?」,沉不解地道。
如常地伏在面向碼頭街燈旁的石臺上,因環境寧靜,渺無人跡,沉傷悲的心,終於完全平定過來。
無奈地搖頭道:「我真的很不習慣當鬼!」
木立良久,悶了,復自語道:「廿三歲。死時才廿三歲。這廿三年的日子實是活得呆板而毫無建樹。除了拍過一次共兩個月拖外,便是被女孩拒絕。最近這次,是喜歡上同班同學,還是念最後一年大專才相熟並戀上的。結果………不但把對方煩得要死,自己更真的………死了………我真是凱子………生糊混,死楞瘋………」
痛澀又來,沉遂閉眼垂首,抑制心神。抬起頭來時,無意間向左方長廊一望,見到遠處有一身穿杏色大衣,掛墨綠眼鏡,繫馬尾辮的年輕女孩正往己方緩緩步來。沉覺其樣子有些眼熟,細看之下,不禁嚇了一跳:「琪………?」
這女孩,正是沉念最後一年大專時熱烈追求的那位同學──「沈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