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曲」(中)
沉見她欲站自己的位置,遂依「在生時」的禮貌「讓過一旁」。凝望琪那憔悴失神,形容枯槁的樣子,沉心奇怪地道:「她瘦了很多!而且好像………很不開心?為什麼………?」
話剛落,不意琪這時卻眉頭一皺,自語道:「『沉』………你為什麼………要那麼傻?香港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女孩,我亦不是些什麼好女子,不接受你便罷,幹麼要死啊………?」,邊說,邊掉下淚來。
沉愕然地道:「你不高興是因為我………?」
琪哽咽道:「沉,你知道這半年來,因你的死,我良心受責得多厲害?我幾乎晚晚失眠,晚晚也不敢睡!因為只要我一睡著,就會看見你死時血淋淋的模樣,就會被『你』在夢中大罵我太狠心太絕情!沉,你一死便一了百了,可仍活著的我,日子過得有多痛苦你知道嗎………?」,心神激動之下,忍不住伏在石臺上大哭。
沉驚詑得呆了,怔怔的道:「我………沒怪你啊!我………也沒罵你啊!我死後那半年還在下面的『出入境處』和警務處辦報到等手續,根本越不到界上人間,怎報夢罵你………?琪你別這麼傷心吧!我沒責難你啊!」
話剛落,琪忽地一醒,驚慌僵住;沉以為琪如此是因為感應到自己的話,也是一詑,可是旋即証實自己錯了。蓋琪道:「『你』又罵我………!『你』身體好多血………好恐怖………」
這吟吟自語一幕沉很「眼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在那兒見過。還未想起,心倏地一涼,全身一顫,一股陰森不安的不詳之兆突地略過心間,強烈的程度直把沉驟遇琪的激烈感覺壓下,只關切地道:「沒有啊!我沒罵你!身上的血也早被醫生護士沖洗乾淨了!琪你別亂想東西呀!」
唯琪仍繼續道:「沉你別罵我………!你去了我真的已經很難過!求你別再罵我好嗎………?」,淚如泉湧,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已陷入精神紛亂狀態。最糟的,是她雙手竟無意識地按上了石臺上,緩緩地把人昇起………
這一下喚起沉的回憶,記得自己方才覺得「眼熟」的是什麼了--「他跳橋自殺時也是這樣子的」,立時大驚失色,明白那種不詳預兆所為何事了:
「不好!琪想自殺!」,拚命要把琪拉開,但已成了鬼的他再努力也好,又怎做得到呢?
此際琪忽地悲哀已極地說了句:「沉我對不起你!求你別再罵我了………!」,還在瘋子一般發力後扯,嘗試拉琪下來的沉驀地感到從她身上傳來的熱能急速一飛,忙回身望去,一看之下,瞬間驚愕得呆了………
蓋就在其回頭一刻,阿琪已經自牆下的巴士站跌了下去,沉,只看見其雙踝罷了。
不一會,響亮的警笛聲把沉的意識喚回。他不管身邊的保安,警察和記者在做什麼,忙往鷹君中心下望去,希望之前的事只屬一場惡夢。可惜一瞧之下,阿琪那仰天倒卧,血染襯衣的情狀即現眼前………
「那不是夢………那是事實………那是事實………!」,沉怔怔的道。霎那間心如刀割,兩行血一般的淚水滾滾流落,無盡悲慟湧上心頭,忍不住大叫道:「呀………沉你幹什麼?你看你自己幹了什麼?你害死了你喜歡的人啦………!你這人渣!你自己死便算了你還把琪也害了………!呀………!『沉明』你這累人累物的賤種!你把琪害死了………!」,愛慕的人因自己而死,還要死在他面前,沉頃刻墮入痛苦深淵,心劇痛之下,眼前一黑,立時暈倒。
「去『明愛』………」,沉在昏迷中下意識道。起來時,果然已轉了場境──昏暗大禮堂。沉正身在一個滿是窗的講台上。身旁還站了一名個子不高,短髮,掛褪色金絲眼鏡,穿著一件右袖染血,腰挷一段黑帶的「空手道袍」男子。
該男道:「你沒事吧?」,伸手扶沉。
沉握了,道:「謝謝。這裏是………?」
男子道:「堅尼地城『明愛莫張瑞勤社區中心』。」
沉道:「『明愛』………?對了。我因為想離開鷹君中心,碰巧又記起生時曾來這裏學速記,剛才在睡夢中也見到此地,所以就來了………」
這時眼前忽地出現阿琪那躺在血泊中的情境,嚇得沉馬上彈起;之後那份錐心的內疚創痛和失控的淚水又來。因為感覺太深太烈,使沉也顧不得旁邊有「人」,逕伏在窗前圍欄上飲泣。
空手道男子見狀,有點奇怪,卻並不驚訝。只平靜地站在沉身畔,臉上浮現一抹黯色。
半晌,沉心情稍定,猛地一省,問空手道男子道:「『師兄』(香港人對習武者的稱呼之一)你………也是鬼嗎?」
聽到「鬼」這稱呼,男子微感不悅。但還是平和地道:「嗯。在這兒去的。你看來遇到些很難過的事?」
沉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將琪的事告訴這名萍水相逢的人,不過一者見他模樣成熟剛正,非陰險歹人,第二自己從死界回來後也實在抑鬱得緊,於是遂將名字連過往種種一口氣說了。
空手道男子聽罷,嘆了口氣。對沉道:「我叫阿魂。比你長一歲。是硬式空手道新格鬥道場『學生』。你說的東西除了喜歡的人在面前自殺那一節外,其他的,我都明。因為………我也是一時想不開為情自殺的。」
看著窗外黃橙色的街燈,神情滄涼的魂續道:「單戀上道場內一名師妹一年。那時我還是棕帶。一無是處的我為了搏取人家歡心,拚命練武,以為考到黑帶之後師妹會因此而喜歡我。誰料全是一廂情願,人家根本就不放我在眼內。於是我就在知道真相即升黑帶後一星期,穿著這件道袍,在家割脈自殺。」
沉凱住片刻,才道:「那你………有否後悔?」
魂無味地微笑道:「當然有!那會無?感情之事,合則來不合則去,豈能勉強?為情自殺就更是無謂且傻!死了又怎樣?一死痛感便會消失不用捱嗎?當然不!還更深更痛更難熬!而且更連累關心自己的人心痛,所以………又何必呢?」,提起自己的過去,魂臉上雖無甚顯明苦楚,僅咬咬下唇,可內心卻痛澀不已。
沉點頭道:「對。不是變了鬼,就不會痛的………」,說不了,又「看見」阿琪墮樓時的光景,只好伏在欄杆上,強壓心神。
魂心忖:「看來他真受了很大打擊………」,微一思索,遂輕拍沉肩,溫言道:「別太難過了。事實上不論當人或鬼,都有減痛方法的。你有興趣知道嗎?」
沉隨即精神一振,道:「有!魂師兄你告訴我吧!」
魂道:「辦法很簡單。就是練拳。習武不但有益身心,而且在鍛練的過程中,精神會高度專注,可以忘卻一切,那便什麼苦也再不能纏繞你了。不過當然會辛苦和受痛,但『身痛,總比心痛易熬』吧?我在這裏的原因,也正是要藉練武緩痛!我還有五個月才投胎,怎樣?有沒有興趣跟我練?」
知道有法子可以逃離心靈之困,沉爽快地道:「當然好啦!謝謝魂師兄指導!」
魂心大慰,微笑擺手道:「不用客氣。我的技術水平跟『教練』們差很遠,我還怕教壞你呢!」
之後魂從自己墳內拿來另一套母親燒給他的舊道袍,一條白帶,一對黑色皮拳套,一對護脛和兩個皮手靶。道袍白帶拳套護脛給沉,手靶則用來對練。
魂既親自教授沉硬式空手道技法,也和他在每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八時至十時,參與道場的練習,並向沉介紹道場內的教練。至此沉方知道原來一直以來也「錯喚」了魂(蓋實質上一考取黑帶,道場學員的身份也會由普通學生昇格為『教練』),忙道歉改口。但魂反道:「不用了。我的水平跟『教練』一詞相差甚遠。你還是叫我『師兄』好了。」,沉只得答應。
魂不獨傳沉武『術』,也教他武『德』。並要他遵守道場禮節,例如見到教練要點頭鞠躬,集隊時白帶要站最後,隨隊操練要一起吆喝等,不能因自己已死是「鬼」人家看不見便亂了套,因他已變成新格鬥道場的學生了。
沉一一應允。只是隨隊練習後,心更酸,慨嘆自己實在「死得太枉也太早了」,致令想真正加入硬式空手道團隊也不能。
但練武之辛勞,卻真的把沉心靈之痛減輕了很多。尤其他是初學者,什麼也不懂,體能亦不足,故反有更多項目可努力修習以分憂。當然要全消是沒可能,特別是對琪之歉疚更是磨滅不了,但可以將痛感轉移,使心神另有所寄,沉已對魂和硬式空手道感激不已。
因晚晚修習加上沉本身又肯刻苦用功關係,一個月下來,他的技術有了很大進步,由連直拳直踢也不會出,以拳撐地也做不了,改為全成功做到。身心亦因勤加操練,靈氣增強和變醇了很多,令致身體比之未習武時壯碩了。
再過一個月,功力則連一些已學了四五個月硬式空手道,並由白帶升為黃帶的先輩也超過。魂見沉悟性高,於是開始教他基本套拳和搏擊原理與技巧。沉只習練了一星期已令魂嘆喟:「你實是個練武天才!比我阿魂有天份得多!可惜真死得太早了!若你未死的話,假以時日,一定會在武術界大有作為的!」
若在往日,沉聽罷可能馬上會悲哀得眼眶發紅,但現在因武術把其身心都練得堅強壯實了,所以只輕淡一笑,道:「魂『教練』(融入了新格鬥道場和對魂產生敬意後,『師兄』這名詞實在叫不下去了。)你不也一樣?而且你僅廿四歲便到黑帶,比我更有作為得多啦!」
魂也是一笑,無奈地搖頭道:「算吧。繼續練好了。」
沉和魂兩個因自殺而死的幽靈就這樣在練武中互相扶持,彼此勉勵。相識日子雖短,卻早就建立起深厚情誼。大家性格又很投緣,都是有點痴痴的。並且很不喜歡被稱作「鬼」,因為覺得有歧視和妖魔化成份。更曾因為結伴遊逛時,「被陰氣重的人見到」,「誣捏」是邪鬼嚇唬驚走。於是遂協力想了一個新字號以喚之,名「離」。取其「離世」和「離別」之意。特指他們這類不會害人或好的幽靈。
不知不覺間,過了五個月………
這晚十一時,當沉整理好衣裝,如常地在明愛莫張瑞勤中心禮堂出現時,卻發現在講台下站著,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境色的魂今天不穿道袍,改為一身全黑便服打扮。道袍腰帶和拳套等則整齊地放在身側。
正欲相詢,魂卻先道:「沉。我今晚………要走了。」
沉意外地道:「走?你………」
魂咬了一下唇,復平靜地道:「收到警務官的通知,我時限到,要投胎了。今晚凌晨零時會有出入境處的特使來接我走。」
沉怔道:「這麼快………已過了五個月嗎?」
魂深沉地點頭:「是。」
兩「離」默然半晌,沉強抑傷痛心神,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道:「唔。一路順風!」
魂也笑道:「多謝!」
頓了一頓,柔聲道:「換回便服吧。今晚我們不練了,只聊聊罷。這五個月我們已天天練了。你現在雖仍是白帶,但我卻連棕帶(級數僅次於黑帶)的東西也全教給你。你也學得有板有眼,實在難能可貴!今晚………休息一下吧!」
沉點頭道:「是!知道!教練!」,頭部一下子像有千斤重。
他們於是跟初次相遇時一樣,站在講台上傍欄談天。時間過得比平時更快,轉瞬間,台下白光一剎,忽地出現兩名一身黑色筆挺西裝,頭髮烏黑發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禮貌地對魂道:「時間到了。『魂澄魂』先生。請跟我們走吧。」
沉和魂全身一顫,跟著同時回過身來。魂對這兩位出入境處的特使道:「唔。但臨走之前,可否讓我跟這位朋友交代幾句?」
特使點頭。魂遂捧起台上的道袍等物送到沉面前,道:「要走了。這些東西………送給你。我走後………要繼續努力練習。別因為我的離去而灰心喪志!你仍有七個月時間要在人間過呀………!知道嗎?」,雖竭力裝出若無奇事,可發沙顫抖的聲音卻還是賣了他。
沉接過,努力壓制快將掉落的淚水,沉沉地點頭道:「是………!教練………!再見!」
魂也是眼泛淚光,大力拍了沉肩一下,乾澀地微笑道:「有緣再見吧!好兄弟!」,話畢,向兩特使點頭,三男旋即消失不見。
空蕩的禮堂內,僅剩再度變得孤單的沉,埋首在膝間低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