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勉者」（下）

女孩道：「不用這麼兇啊長官！開開玩笑罷了！我無聊在街上閒逛，經過這裏時聽你們談得那麼有趣，想來湊湊熱鬧啦！不歡迎我嗎？我也是死在這裏的啊！」

鄭先生聽罷，不禁一愕，林督察雖也覺意外，可是卻平靜地道：「小妹你怎稱呼？何時去的？」

女孩道：「我叫阿芝。兩個月前九號那晚在這裏割脈自殺的。時間大約在凌晨一時左右吧。」

鄭先生忽地一省，恍然地道：「那時我剛從維園閒逛回來，見到有數個救護員正抬著一人出去。因這裏環境昏暗該人又以白布包著看不清樣模性別。原來那人………是你嗎？」

阿芝黯然地點頭「嗯」了一聲。

林督察道：「為什麼尋死？感情問題？」

阿芝落寞地笑道：「唔。不愧為警察，一猜便中。」

林督察呼了口煙，懶懶地道：「這有多難？你們這些小傢伙尋死的原因不外乎感情，學業，家庭，這三大類。其中尤以感情最多。以為很重大。可在我眼中卻是最楞戅一類！」

「感情這門子事，合則來不合則去，豈能勉強？不錯失戀離婚等會令人很煩很難受，可也不用為此而死吧？這東西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為這些無能為力之事而自殺，放棄大好生命，真膚淺又發傻得可以！」

阿芝嘆氣道：「我是因拍拖多年的男友背著我暗結新歡，一時氣憤不過自殺的。那時才不過十九歲而已。死後因為悲怨之氣太重，被下面警務處的檢察官拒絕出境，要在人間反省一年才可考慮。

現在兩個月過去了，我也真正明白到自己這麼樣的一死是很傻和不負責任！以為死可以獲得解脫，那知死後心靈卻更空虛更孤獨！我很後悔！真很後悔啊！」，說起死因，芝的眼眶和鼻子登時紅了。

林督察本來想說阿芝為那種男孩而死更是不該，可見其情狀淒苦，卻不忍心了。即把粗獷之態收起，善言撫慰道：「算吧！不去也去了，下世別再如此便成。你若覺得悶或仍有事看不開想找人談的話，找我和這位鄭兄台好了。不需用手提，意念一發，我們馬上就會收到。當鬼就有這種好處。電話費也省了。」，毫不客氣的把鄭先生也拉下水去幫阿芝。

鄭先生對此並不介懷，笑道：「鬼賭輸錢還不怕『死』呢！所以好賭的人不妨去死。那在陰間就可以大賭特賭過足賭癮了。」

林督察道：「對！」

阿芝愉快的笑了。

此後他們這三位遊魂果真時常相聚，成為了好朋友。並到處遊歷，順道也到處安慰亡靈，勸勉尋死之人。成為「鬼」後因身無牽慮，反更易與陌生「人」接觸。上至大富人家下至地踎流氓也勉勵過，同類自不待言。「勸勉者」做得越多，越覺得有意義，也益發領悟人生真諦。

兩年過去，三位自殺者因好事做了很多，籠罩身上的靈魂之氣竟也由自殺者悲哀的淡紅色，轉為平靜而終者的祥和白色。

陰魂入境事務處曾數次派員對他們說已夠資格可以離開人間，且因他們積善很多，下世投胎還可以過好日子。

而當此時，三幽靈原先死後的未完心事早了，可因現在勸勉者做多了，發覺世上因一念之差想尋死的人原來真有很多，為了想盡量救助這些人，他們不欲就這樣投胎，堅拒了警務處的專員們。「挽救生命」，「慰解心靈」，竟成為了這三幽魂「投不了胎」的新未了願。

專員們因從未遇過此等狀況，法規又沒有限制一定要亡靈投胎，沒法子，只得任其自便。

又一年後，三幽靈的善蹟積得更多，靈魂之氣也由白色祥和轉變為泛銀之色－－那是生前多作大好事，於人世有大功德的善人才有的善氣。而轉氣後翌晚，當他們又在銅鑼灣花園閒聊時，倏忽間同時眼前一黑，昏倒。醒來時，已處身在一片白色世界中了。

「嗯。醒了嗎？」，兩名分別穿黑長袍大掛和白色西服，黑髮與金髮的男子站在鄭先生，林督察和阿芝面前。三幽靈很感意外，忙站起身四下張望，見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純淨發亮的白色，分不清方向；另不時有些柔和的金，銀，彩色光芒與雲朵閃現飄蕩。

林督察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黑長袍的男子嚴肅地道：「這裏是天界。我和他（身旁的男人）是管理『亞洲區』事務的神──『唐刑』和『瑪格斯』。也是死界即你們說的『陰間』所有部門的最高級長官。」

三幽靈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

阿芝道：「你們找………不。『召』我們來有什麼事啊？」

瑪格斯道：「你們也是時候走了。」

阿芝不解地道：「走？到那兒？」

唐刑簡潔地道：「投胎。」

鄭先生意外的道：「投胎？不是說過死界沒規定人死後一定要投胎的嗎？這是我聽入境處那些專員說的。我們可還有心願未了想完成後再投胎呢！」

唐刑和瑪格斯聽到「心願未了」四字，不禁沒好氣的搖頭。唐刑道：「人間那麼多要生要死的人，即使我們當神的也理會不了那麼多，何況你們三『人』？死界沒規定人死後一定要投胎，某程度確是實情。但那只局限於某些人。如怨念太重，有太多心事不了或生時死後對人間既無貢獻也無為害等。你們可不同了。」

瑪格斯道：「你三人雖生前於人世無甚建樹，可死後卻積極行善，扶持世道，對人間的貢獻比很多生人還多，這類人，是有定規要投胎的。」

頓了一頓，續道：「你們有沒有發現自己的『靈氣』有所轉變？」

三人你瞧我我瞧你，都不覺有什麼異樣，林督察道：「沒有。我只覺得近來身體好像比剛死時輕和健康了很多。體內多了種………彷彿用不完的醇厚而溫熱的力量。就這樣罷了。」，鄭生和阿芝也點頭同意。

唐刑淡淡地道：「你們的氣確是變了。而且還變了兩次，只好不壞。詳情我不跟你三位說了。總之天條是有列明轉氣兩次的『善靈』，即你們必須再次轉世為人，再為人間效力。」

憑空取下三張寫滿文字，邊框鑲滿寶石，約A4大小的銀色紙，分發給林督察，鄭先生和阿芝三人，對他們道：「三類人。選一種在旁邊簽名吧。」，遞上三枝七色琉璃筆。

三人見紙上寫著「上，中，下」三等有福之人，每一等下面都有簡單說明。

「上等人」，內容是：「事業大成，大富大貴，福祿壽皆全，微疾終身。」

「中等人」，內容為：「事業中成，富貴揚名，福祿壽厚，間有大病，無礙。」

「下等人」，內容乃：「事業小成，衣食足，無富貴，名不顯，福祿壽需憑努力積豐，身心長康。」

在人間親身體會過種種人情世故之後，林督察，鄭先生和阿芝三位「勸勉者」，不勞深思，都在「下等人」處簽了名。

唐刑和瑪格斯見狀，心笑道：「嘿！還真懂得選擇！」

瑪格斯表面則擺出一副「認真」的臉，問道：「為什麼你們有上中二等福不選要下等？」

鄭先生道：「上等福我覺得自己還未夠資格享，不敢要。中等福我在生時也嘗過一些，發覺事實上人生在世，事業越好越富貴就越辛苦，煩惱也比庸碌之輩多得多，生活得根本就不是那麼快樂。與其整天要為自己的事業奔波勞碌，倒不如甘於平淡，做個無甚事業，『福祿壽需憑努力積豐』，但卻『身心長康』的人更好。」

林督察點頭：「對。富人我雖未作過，可因職務需要，也接觸過一些。他們外看雖風光，可事實上也有很多麻煩憂心之處。別的不說，單財多名顯已夠受。外防偷錢盜賊內忌爭產壞事內賊等；小煩小盜不來也不需理，可每次來的卻是大禍大賊理過要死。做下等福頭，那會這麼多事？何況我是因賭錢而死的，賺那區區數萬元也會這樣，若錢賺更多的話，我怕我下世隨時也會再賭死多次呢！富貴榮華嘛，免了！」

唐刑道：「下世你就不會再好賭的了。放心吧。」

瑪格斯對阿芝道：「你的原因呢？」

阿芝道：「我的生活經驗不如他倆，但我也覺得『福祿壽』確是該由人憑自己努力去爭取，而不是放任的交給命運安排。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啊！而且我是為情去的，故『身心長康』這條件給我的吸引力可比『富貴揚名』，『福祿壽全』這些大得多呢！因此我選做下等人。」

跟著三人齊道：「另外也實在因為死後『勸勉者』做得多的關係。」

唐刑和瑪格斯見他們真的由衷地想作下等人，而不是謙遜畏神等，暗笑著相對看了一眼，似讚三人真「聰明」，但馬上又歛回神色。

唐刑指著前方，道：「好吧！從這裏一直向前行，三十步內，你們會看見地下有一個發出藍光的池，跳入去後，你們便會投胎的了。走吧。」

三善靈點頭。

不多久，抵藍池。臨別之際，死後互相扶持，一同經過另一段寶貴生命歷程的這三善靈都感到十分依依不捨，下不了跳池的決定；腳沉重得連提起也難，阿芝更忍不住哭了。

「不用難過。你們在人間會再相見的。跳吧。我是神，『不會騙你們』。」，瑪格斯道。

林督察遂率先對鄭先生和阿芝道：「好吧！那我走了！希望下世我們可以早早成為有用的人，不需死後才懂得怎樣過活！Bye Bye！兩位好友！」

鄭先生道：「不但如此。我更希望我們下世可以盡快相遇成為老友，這才更有意思！」

阿芝附和道：「對啊！越快再見越好！最好自幼稚園開始已認識了！」

林督察微笑，望著藍池，道：「我數三聲，大家便跳吧！」

「一！」

「二！」

「三！」

廿七年後，三名分別為香港數一數二的地產集團，世界名牌電子商貿公司之子兼行政總裁，和香港最大華資銀行之女兼行政總裁，相約於某夏清晨到維多利亞公園附近一間他們同在某名中學念書時，常到的老字號茶餐廳吃早餐，順道趁朝早人少，到處逛逛。

沿告士打道散步去，三人都是隨意的便服打扮。地產集團之子手晦氣的向天一揮，道：「Fxck it！今天太陽真猛烈！早知便帶太陽眼鏡出來！你說對不對阿鄭？」

電子商貿公司之子「阿鄭」道：「沒關係啦！太陽猛些不更好？總比前些時陰雨綿綿的！」

轉頭對身旁的大銀行之女笑道：「我總覺得『阿林』這傢伙前世是當差的！不然怎麼在英國讀了五六年書還是那樣粗野？常粗話不離口！」

該女子「阿芝」也笑道：「對啊！我也這麼認為！他還常教我們呢！真不應該！」

阿林道：「語言是溝通之本嘛，不曉多些怎麼行？我也懷疑你們兩人前世不知是不是為辦電子和愛情而報到呢！不然怎麼一個一碰關於電子，電腦有關的東西就著迷得似入魔；一個表面上好像酷得要命，十足女強人典範，實際上卻沉迷愛情小說至可以連續看十多小時不休息？」

走至銅鑼灣花園時，阿鄭指著公園道：「說前世，我覺得我們不獨彷彿前世已識，而且………還好像曾在這裏待過不少時間。因為由小學相識至今，每當我跟你們一起經過這公園時，心內總有份特別強烈的親切感。真似常來這處一般。」

阿芝和阿林點頭，齊道：「同意。」

阿芝道：「我們也經乎每次走過都要在裏面坐一會再離開呢！」

阿林道：「吃過飯後又來聊聊吧？」

阿鄭阿芝點頭。

早餐後，三人在花園閒扯。談著談者，都不禁為自己現在獲得的「事業大成」，「大富大貴」與盛名大吐苦水。覺得人家雖覺他們為「上等福氣」之人並羨慕不已，可大家卻寧願過「事業小成，衣食足，無富貴，名不顯，福祿壽需憑努力積豐，身心長康。」的「下等福人」。這種生命才是他們最希望擁有的。對神的安排既感激，同時又感嘆。

鄭先生，林督察和阿芝跳池後，原來不是馬上便即投胎，而是有一星期（相對人間一年）的間隔才到人間。這一星期是特意給唐刑和瑪格斯覆檢考慮生靈投胎命運的。

看著三人簽署的文件，瑪格斯在低頭思索。唐刑道：「唔？有問題嗎？」

瑪格斯道：「沒有。不過我突地覺得，他們這三人那麼喜歡做善事，讓其作下等福人好像浪費了點。」

唐刑不解，道：「浪費什麼？」

瑪格斯道：「他們的精力和我們減輕工作量的機會。若這三人作下等福人，不錯他們會生活得非常愜意，可這類人畢竟力量有限，不能對社會做太多事。且即使其有心行善也只能幹小的，不能出大力起大助。中等福人則老是要為事業忙碌，有心有力也沒時間，還不時要為驟至的大病養身。上等福人嘛………」

唐刑會意，試探的笑道：「則既有力，有時間，又有身體？」

瑪格斯點頭。

唐刑吁了口氣，道：「他們當人的肯多為人間和平幸福出力，那我們當神的就不用常替他們排難解憂，工作量也會減少很多，自能騰出多些時間休息。那不用再想吧？讓這三人做上等人好了！反正我們也有最終決定權。何況神讓其作上等人，他們道謝也來不及呢！」

瑪格斯洋洋得意地道：「嗯。就這麼決定吧！誰叫我們太忙？沒法子要『騙騙』和『委屈』他們了！哈………」

是以，鄭先生，林督察和阿芝本來想下世投胎作「下等人」的願望落空，變了「上等人」。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下午三時五十五分

炎澄魂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