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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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酒店,慾望之都

2014/04/28 11:12:18 網誌分類: 生活
28 Apr
        香港文學生活館落戶灣仔富德樓,首度推出不同的文學課程,其中我為「香港文學焦點作品選讀」一課「打頭陣」,又藉此重溫了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一些香港長篇小說。課程中最早的一個選讀小說是曹聚仁的《酒店》。

        早前給西九M+「探索霓虹」展覽撰文時就提到這個小說。小說中那間酒店坐落彌敦道,說是「一家歷史很久的旅館」,其實底層有M咖啡室,走上樓梯,右邊是M餐廳,左邊是M理髮店,再通上二至五樓的酒店客房;理髮店只在白天經營,晚間變身舞廳,是以理髮店側門橫豎着一個「清華舞廳」的霓虹招牌。不知道曹聚仁寫這小說時有沒有參考左拉的《酒店》,這小說原法文名字L’Assommoir,指「下等酒店」;曹聚仁筆下的酒店有過之而無不及,說是酒店實是舞女舞客尋歡作歡的慾望場所,但除了以酒店託寓城市這「資本主義的深淵」,這空間也是一九四九年國共政權易手大批文人南來避難的暫託之地。出場在M理髮廳幹擦鞋行當的青年滕志傑,本身是華西大學學生,能念一肚子洋文,寫得一手好字。更厲害的是舞客陳天聲,曾在法國留學取得博士,國民黨執政時曾在武漢當教育局長,原是高級知識份子一名。曹聚仁自述寫這小說時曾到舞場親身體驗觀摩,當中不少故事或源於真實,風流地實也是英雄落難之所。

        以舞女、妓女、舞場來隱喻香港身世、側寫香港滄桑,文學和電影一向不乏作品,早至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就把葛薇龍姑母家寫成為一個表面冠冕堂皇,實則是空心殼的「洋人俱樂部」,本來清純如白紙的葛薇龍投身姑母家,逐漸墮落成姑母手上的一顆交際花棋子。如果高級殖民交際花與下海從妓仍有距離的話,那寫於一九五二年的《酒店》,便可說是後者的濫觴了。由是論及「妓女作為香港隱喻」,不可漏掉這「開山之作」──《酒店》中經歷由淑到蕩,再由蕩到瘋的女子黃明中。黃明中從南京到廣州,再與母親從廣州來到香港,本是一個高中畢業,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子,來到香港住進石硤尾木屋區,從此生命就爬上了虱子。母親得了風寒,苦無辦法的她賣身救母,不幸總是接踵而來,未幾石硤尾村大火,無家可歸,她一個人失神流落於彌敦道上,總之,命運就是一步一步把她帶到那間酒店。

        「賣身救母」、「下海沉淪」,如此情節聽來或有點老套,但此女子也有不「平凡」處,如今重看,《酒店》在通俗之餘,竟也有頗強烈的女性意識。黃明中受人包養但自己也不甘寂寞「包起仔」來,我也是在這小說中得聞「拖車」一詞,即舞女的情郎,靠舞女為生,以上說到在M理髮聽擦鞋的滕志傑,那個從四川而來的大學生,在理髮廳中認識黃明中,便成了其「拖車」。(這不期然令我想到陳冠中《裸命》中漢族女人包養藏族青年,撇開種裔元素,女人包仔在香港小說中原來六十多年前已有)。黃明中一方面當舞女,一方面也養「拖車」、與人「爭仔」,但她並不以此為羞,由淑變蕩,小說中甚至出現過好些強烈的說詞。如一趟她情緒低落時跟母親說:「男人玩得,我們女人就玩不得?周公制得禮,周婆就制不得禮?明明偷人養漢子,假正經就不必!」一趟跟姊妹林弟說起男人,又有此言:「男人就像我們的衣衫,用得着,就穿在我們的身上;不穿了,就擱在衣櫃裏,那知把衣櫥打開一看,這套合意的衣衫不見了,那就摸不着頭腦了!」小說後段移師澳門,黃明中就跟那個過氣知識份子陳天聲狠狠說道:「你們男人把我們女人玩玩,好似應份如似的;我呢,不服氣,玩玩你們男人看,大家的閒話就多了!」可惜是小說始終受限於時代,如此女子注定要遭受道德懲罰,作者安排她走上了瘋癲之路。《酒店》不是每個角色都寫得立體、深刻,但黃明中這舞女角色,是應當在香港文學中一記的。文︰潘國靈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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