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信任溝通的世界
這是個愈來愈不再信任溝通的世界。
我在大學兼職任教傳意科,最難教不是教甚麼理論,教理論,教概念,是很直白的教學,學者講了甚麼,照講就是,學生明不明白是他們的造化。
然而,我逐漸發現,問題不在於學生能否把握概念,而是他們是否信任溝通和傳意這回事。我聽過孩子說,也聽過親人說:「講無用嫁!」講的對象包括了老師、老人家、同事、任何人。「講無用嫁!」四個簡單的字,表示了現代社會的最大危機--人不再信任溝通。
我在大廈法團負責一些工作,最近有業戶與管理公司起爭執,業戶歐陽伯是裝修的,自己親手裝修自己的單位,其間為舖一條電話線引起爭議,管理公司指電話線不能放在其他單位的水管上面,這是對的,是執法,但是執法的手法和目的,卻可圈可點。
業戶歐陽伯的工程時間約十多日,管理公司李生曾以電話及信件要求歐陽伯給出電話線路圖,電話傾了一次,不知傾了甚麼,歐陽伯是老人家,唔擅長睇公文,歐陽伯知道電話線或有問題,致電請李生來商量,李生話唔駛。對於做工程,時間就是錢,歐陽伯見李生不來,也就以為OK,繼續埋尾。誰知,埋尾後所有掘開的地面都封好,卻突然收到來信指歐陽伯「擅自」進行工程,要求「還原」,否則見官,還用法團決定做其令箭。
我問管理公司,有沒有告訴歐陽伯唔做得,原來有派一個管理員炳哥來跟歐陽伯的手足講過兩句,話「法團『可能』唔俾」,也不是直接跟歐陽伯講。
慘在法團其他委員一樣想法,打算由得管理公司跟歐陽伯吵大鑊,置身事外,免捲入其中。我說,管理公司話係法團命令,誰說法團可以置身事外?
這事我記得開會有提及兩句,由於經手的委員林老先生是我信得過的,我唸住林生經手就費事理,後來問返林生,林生話係炳哥報告話歐陽伯唔聽話。司庫張小姐建議,查翻記錄睇下邊個唔啱。
成件事一大班人經手,個個唸住靠記錄,靠條文,靠律師信,但就沒有半個人意識到,歐陽伯做足十幾日,日日在大廈裏沒有走開過,只要有半個人來跟歐陽伯面對面傾幾句,趁地下鑿開還未鋪英泥之前,一齊望下條水管同電話線,件事就已經可以傾掂。
歐陽伯想知道自己的建議掂唔掂,無人同佢講,難道等你管理公司拖一個月搵張電話線路圖過來先開工?
有了律師信,有了所謂工作記錄,人人就唸住靠呢啲,本來面對面傾幾句就掂的事,搞到話要見官。這是世界不再信任溝通的荒謬。
回到學校,明明已經跟學生講過:「碰到沒有人譯過的英詞,如果你用得到,就由你來譯,你譯得好,像林語堂譯humor為幽默,將來人人都跟你的譯法。」學生就是不敢冒這種大不諱,見到Dog hill這地名,走來告訴我:「沒有中文寫法,老師,怎辦?」
不可能因為我沒有教,只可能因為學生根本沒有膽量去為一個詞負畢生的責任,他壓根兒不信自己說的話有份量。
既然從來沒有人認真聽這些年輕人說話,他們說的話自然一塌糊塗,因為沒有讀者,沒有受眾,寫出來的東西只要符合甚麼鬼語法就叫好,內容隨便亂寫不就成了?反正無人在意他們寫甚麼。他們沒有看見讀者,才是他們語文能力看來很差的真正原因。
我給同學訓斥了一番:「如果不相信自己寫的東西有讀者,對讀者有力量,有影響,你寫的東西就是廢的。」第二次交功課,出乎意料之外,學生習作內容普遍變得豐富了。
在條文為王的世代,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半句話,有可能為人接受。
我反問,人如果不相信自己的話有力量,大學教甚麼傳意學?中小學教甚麼中文英文?人是人,因為人會說話,而人的說話有力量,有效果。只有相信溝通,人才算是人。
*文中提及人名全為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