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萬種愛

2016/12/12 02:07:34 網誌分類: 哲學

12 Dec

兩年前的佔中，曾以「愛與和平」為號召，我有點覺的這是把愛當作了政治工具來使用，潛台詞是：「愛是政權和警察不能干預的，我愛做甚麼便做甚麼。」也許「愛與和平」的「愛」，其實解作Desire的愛吧。如果我錯了，朋友可以教教我，那個「愛」的真正意思是甚麼？明明到了後來，同一群人互相指責對方佔大台並不代表我。

突然覺得想要討論「愛」，源於有學生曾經告訴我，阿邊個看你的時候好像有心心眼喔。心心眼這種詞語，我一直覺得與自己無關，畢竟已經成家立室廿年以上，但這詞語確讓我想起自己也曾經經過了思春期，曾經為不清不楚的「愛」困擾過。

討論「愛」，可以由一條選擇題說起。在我教的雙語傳意科，我出過這樣的一條選擇題：「以下各項中，有哪些項目是普世性的。」而具中一個選項，就是Romantic Love－－羅曼蒂克的愛。答案呢，羅曼蒂克的愛不具有普世性，它只是一種特殊文化，並非歷史必然。問題的用意，是幫助學生明白，世界各地文化很多都不具有普世性，文化多是特殊的，因此我們所擁有的常識，往往只在自己生活的狹小世界中有效，一踏進其一個文化世界，例如佛教的泰國或者伊斯蘭世界，我們的常識就開始失效。而很不巧，Romantic Love不是歷史必然之物。跟Romantic Love觀念薄弱的人講Romantic Love，其實是沒意思的。

就我自己研究比較深的日本歷史而已，近二千年來類似於Romantic Love的自由戀愛都不流行。日本百人一首和歌集中，曾有過相當多的愛情和歌，所以自由戀愛不是沒有，但自由戀愛從來都不被重視。記得有某兩位歌人相戀，二人明明是自由的，可是到了談婚論嫁之時，女方卻放棄男方跑去下嫁天皇。女方不是不再愛男方，但她表示在男方身邊她只能躲在深閨度其餘生，但當天皇妃子卻可以在宮廷中出人頭地。這是貴族的情況，民間的慣例則是野合或父母之命的婚姻。野合是動物性的生理搞來的，是下半身做主；婚姻一般經濟考慮先行，由父母做主。無論是哪種，都沒甚麼羅曼蒂克的。羅曼蒂克的愛作為一種人際關係形式，發源於歐洲中世紀，現代日本人也談羅曼蒂克愛或自由戀愛，只是明治維新期間才引入的舶來文化而已。

年輕時，自己都曾問過自己，為何想要跟現在的另一半結婚呢？

我那時我做過這樣的Reasoning：

1. 如果婚姻講的是女性性感身裁美態，所有男人的對象只可以是安祖蓮娜或者林志玲這一類女神級偶象吧。

2. 跟另一半一起，難道只是因為自己求不得女神做為伴侶？

3. 大膽妄想某女神願意和自己結婚，自己是否就會離開現在的伴侶呢？

4. 原來是不會。

5. 發現女神只是用來觀賞的，除此甚麼都不是。我並不需要女神外觀的伴侶。

6. 自己伴侶有甚麼好或者愛她甚麼的，我覺得是白痴的問題，因為人不是純物理學的東西，人不可分析求得最小單元。

通過這個Reasoning，我扔掉了社會強加給我的愛情神話觀念，當時我25歲就決定結婚了。拍拖結婚二十多年，初期比較辛苦，二人經常鬧意見，但留在一起的想法沒變，這使爭鬧轉變為交換意見的通路，漸漸想法靠近了，想法不靠近的地方也互相接受了，一家人一起也總是十分舒服。現在，甚麼I Love You之類的話，已很久沒說，這種話其實意味不明，又很易曲解，也不能準確描述二人的關係，很沒營養。再者，default的關係不用多說。

如果要說所有愛有甚麼共通點，我想只有一樣－－Connected together。但是Connected together的形式，卻可以有一千九百萬種，而看似至高無上的Romantic Love，只是其中的19,000,000分之一而已。

Connected Together的形式，簡單講幾種，月球給地球引力拉住，月球繞着地球轉，不離不棄，是其一種。

另外，SM是另外兩種Connected Together的形式，虐待狂(S)通過操控對方身體獲得性滿足，受虐狂(M)通過被虐待感受自己在對方眼中的價值而獲得充實感，但薩特指對方對於自己的願望，無論是虐待還是受虐，都有絕對的否定權，因此在SM之中人的存在都是不穩定的。即是說，就算你是受虐狂，也不保證你會獲得你所期待的虐待，因為對方可以選擇不虐待你，完全不鳥你的。

日本腐女文化把SM轉變為漫畫中的男同性愛攻受關係，把SM的演繹推到極致，到一個地步連男同性戀者薔薇族都頂唔住。但放心，腐女的妄想只會在二次元腦內發生，在三次元世界是人畜無害的。這也是一種Connected Together的狀態。但這到底是誰跟誰Connected呢？這就不易回答了。肯定的是，腐女的心與BL漫畫中的攻受男二者都結連在一起的，而她們在現實之中又通過議論攻受關係而連結在一起。

腐女愛看BOYS LOVE，彭彭則愛看百合動畫，也就是少女女同關係動畫。百合的形式也有很多，可以只是很親密的同性關係，可以是柏拉圖式，也可能演變成女同性戀性關係，甚至殉情。百合之理，在殘酷理不盡的父權社會裏，沒有甚麼愛的關係比脫離男人的少女同性愛百合關係更加真摯呢。此外，東西方的女同關係差別也很大，日式女同性愛走的是文藝或私密路線，傷春悲秋都在故事和私人記憶之中，關係隱密但深刻，很少會帶入現實世界，在現實世界與虎謀皮。現代式的LBGT運動有點不同，遊行遊到世界盡頭，以性向為旗號四處抗爭。

據說，現代的男同性戀換偶相當頻密，可是在古代，男同性愛往往表現為戰場上更堅密的戰友關係，日本戰國時代戰士們對主公以命相許，或者戰士伙伴把自己的背後交給最信任的戰友，這是何等高尚的男同性愛。正因為愛，所以他們在戰場上很強。我也猜想，三國演義中劉關張的關係是否也是這一類的男同性愛，他們真的相信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呢。聖經中大衛與約拿單的愛也是如此？

有一次，好像是陸劇《康熙帝國》，在劇終時康熙概嘆最了解自己的人是吳三桂和鰲拜。這故事又把「愛」提升至超越敵我關係的境界。因為拼盡了自己的一生與對方相鬥，天天想着對方的想法，反而使敵人成為最深刻的知己，這又是何等諷刺的Connected Together。就連一個妃子，也不及吳三桂和鰲拜二人對康熙帝的了解那麼深呢。

今天教會禮拜，碰巧牧師講聖經中提及的四種愛，在希臘文分別是：Eros性愛、Agape無私的愛、Philia友愛和Storge自然愛(特指親情)。其中被喻為最高的當然是Agape－－不因外表和任何工具條件而有的愛，唸作亞加皮。有一次，我試探一位本地元老級的公共行政科教授，問他社會科學方法可否量度愛，他竟而侃侃而談起來，開始講解如何以問卷形式設計何種問題對愛做出測量。我想，這極其量只能測出Connection的強度吧，無法對愛的種類做出區分吧。

無私的亞加皮哲學上講是無原因脫離理性的一種愛，對於不慣使用文學哲學語言的一般受訪者，其實是沒有能力自覺地區分亞加皮與其他種類的Connected Together的。

本來，愛毋須分類。在現實中，我和你總有某些利益關係左右我們之間的Connection，那麼這種Connection就一定不是純亞加皮。但是，這當中會否有一丁點兒亞加皮？這也是無法否證的吧，而且否證又有甚麼卵用？

我們被逼把愛分類，只因有人把Romantic Love當作文化商品來定義和出售，並賣到全世界去盈利，但偏生Romantic Love又不是真的那麼美好能適應不同民族文化。為了指出Romantic Love的侷限性和特殊性，點出它是非普世的，也就只能在理性討論上提出愛的多樣式了。

回到生活，19,000,000種愛都只是Connected Together的不同形式表現而已，懂得閉上眼，全心全靈以五臟六腑去感受這種種的Connection和Togetherness，然後容許自己的身體去給出令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回應，那就夠了，分析甚麼的，それは、いらないですよ（那是不需要的啊）。

在現代香港要提防的，倒不是不同形式的愛，而是威脅着所有形式的Connected Together的現代理性，這包括了行政、政治、道德、科學、制度、法治、市場。這些東西有幾個還被奉為香港人的核心價值，這才可怕。以上七種東西，自然地對人施以一種無形的分離力量，它通過分析、競爭和提出交換價值，把人和人之間自然而生的Connected Togetherness全部斬斷。

比如說，因為友愛是美好的（這本是立意很好的道德判斷），所以小朋友應該分開，不要打架，但正好因為打個小架都不准，反而使小朋友連互相Connected Together的結怨－溝通－和解的歷程都無法經歷了。又因為我們有一個最自由的勞動力市場，又有條文多得不得了的勞工法律協調，所以老闆們和員工們都很輕易就把對方炒魷魚，明明吵過鬧過，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的老闆／員工。又好比劉德華電影《桃姐》中的主僕愛，在今日講求僱傭合約保障雙方清清楚楚規則多多的年代，必然買少見少，因為每條合約中的保障條款，都預設了工人是僱主的敵人，而僱主又是工人的敵人。香港人已失去想像桃姐之主僕愛的能力，因為在香港人眼中護主的都是狗奴才。反而聖經出埃及記21:5-6早就描述了這種愛：「倘或奴僕明說、我愛我的主人、和我的妻子兒女、不願意自由出去．他的主人就要帶他到審判官那裡、又要帶他到門前、靠近門框、用錐子穿他的耳朵、他就永遠服事主人。」明顯，在現代香港流行的道德判斷，不利各種愛的形式的自然發生。

在這個世代，毋須擔心自己獲得怎樣的愛，該擔心自己不知不覺地給這個世界斷盡六親，斷到一個連親密敵人也找不着半個的窘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