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邊印象（五）柬埔寨的呼喚

這是最行貨的題目，我們很喜歡別人呼喚我們，好讓我們感到自己被他人需要，覺得能夠幫上忙。可惜，我們往往撲到去在別人不需要我們的地方幫倒忙。

主耶穌教我們愛人如己，我總是覺得，多出了的兩個字「如己」可圈可點。有「愛」不就已經足夠了嗎？

跨過了文化國度，愛人如愛己也許會出問題，中國人結婚講喜慶穿得紅卜卜，可我們不能出於愛人如己要求其他民族結婚時也要紅卜卜。華人愛炆豬肉，我們也不能出於愛逼令家中的印傭陪我們一同吃這菜式。這不是愛。

那麼，「愛人如己」只能是－－就像自己會努力了解不斷改變的自己一樣，自己也去了解他人，然後愛對方到底。

這一次金邊旅程，目的地對我來說是個巨大謎團。我連這個國家的歷史和地理也還搞不太清楚，就出發了。

讓我能夠了解這個地方的助力有三：前輩、英語、研究方法。

前輩想我告訴他想要看甚麼，我答：「你說吧！」

前輩：「為甚麼你還不能決定自己想要看甚麼？」

我答：「這是我第一次來，你在這兒幾十年了，我想先從你的眼睛看這個世界。讓我熟習了這兒，下次我就會主見！」

前輩是廿多年前第一批過來泰柬邊境當醫生的志願人士，在這裏當過聖經學院院長，現在開辦教育中心，會見過首相洪森。他教過的柬人學生，今日有的已經成為政府要員。有他在，我覺得我必須先盡量學會他知道的一切。

另一樣是英語，金邊人大多有不錯的英語會話能力。基本上，我做了六七個訪問，除了兩個訪問對象是嫁到金邊的港人新抱，所以用粵語之外，其他訪問都可以用英語搞掂。

不過，我猜當地人雖然可以講英語，但文字往來還是偏好自己的高棉文字。我在fb加了好幾位金邊朋友，似乎他們只對柬文帖子有反應。更悲哀是不知Google還是fb提供的翻譯年糕，連印尼文都能翻，卻無法翻高棉文。將來想要進一步了解他們，不學高棉文不行。

最後一樣，是研究方法。研究方法可圈可點。一般社會科學愛用實證主義的統計量化研究。這套方法對於了解一個社會的硬件構成十分有效，但對軟件不太有用。所謂硬件，主要指人口、建制、經濟等內容。軟件是指文化方面。研究一個民族的軟件，西方學術傳統中只有一種研究傳統合用－－Ethnography。

民族誌。做民族誌的學者會走進對象社群，學習對象的語言，為的是用對象的語言來訂定研究範疇。實證的問題是研究範疇都按自己的語言訂立，所觀察的項目，只存在於西方世界，不存在對象民族的語言世界。換言之，所觀察項目，完全不是對象所關心的項目。反之，對象的真正呼噢被漠視，不被承認為觀察項目。

在二次大戰之後，協助美軍順利接受日本投降的，是一名人類學學者的著作－－《菊與刀》。《菊與刀》是潘乃德女士以民族誌的方法完成的研究結果報告。美軍憑這本書選擇了讓日本人能夠納得的方法來投降，實現了可能是史上效率最好的投降行動－－不出一天，除了沒收到指示的荒島日兵之外，已無一人繼續反抗。

在柬國來說，街童是更適宜以民族誌方法來理解的一種社會現象。

在我們的文化，街童是社會問題。但在金邊，社會還未發展到街童帶來問題的地步。相反，正因為成人的無力，一些年長兒童能夠肩負起主力照顧弟妹的工作，為了擔起這個愛的責任，兒童必須在街上活動。這種街童就已不是我們自己社會的那種街童了，柬國的兒童不像我們的兒童，因為在教育制度上遇到失敗而滯留街上。這些細微的狀況，不用心去了解，是很難發現的。如果愛是求對方的最多益處，不用心去理解，又何能稱之為愛？

柬埔寨人有沒有呼喚呢？確實有，但很多人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胡亂猜測他們的呼求。

不懂，最低限度要做的，不就是去學習、求教和觀察嗎？

完成訪談，發現受訪者異口同聲地指出：「教師不足！」

其實精確一點說，不是教師不足，而是有教德的教師很不足。過去，教師薪酬長期偏低，導致老師撈慣油水，上課不太教書，留下很多材料要求學生上補習班，而來到補習班，老師才會真正「教書」。結果，幾位朋友都表示，有些公立學校學生上到中學，依然連基本小學的東西都掌握不好。

政府方面，見出是有心矯正歪風，但正如世界各地的政府一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想改，卻不是靠甚麼行政指令就能改善。

另一樣，有幾位朋友都指出，不知何故，當地人怕鬼，信主之後知道主掌管一切，連鬼也怕耶穌，心裏就不再害怕。面對恐懼，信仰是一個武器，科學是另一個武器。現代社會的人們，一般是以科學代替信仰來驅趕恐懼。但我倒覺得柬人願意以信仰支持自己驅散恐懼，才是正解。

反之，柬埔寨人是否需要洗衣機呢？目前好像還不要。

又，柬埔寨人需要現代化的殯儀服務嗎？

一位嫁到金邊的好姊妹不久前參加了當地親友的喪禮，她指柬人沒有殯儀館，親人過身，給一張蓆蓋住身體，由於沒有防腐，喪禮只能在身歿之後一兩天內完成。她目睹死者親人如何緊緊抱着胞弟的身體。這反而是我們現代社會失去了的一種情感表現。我們的親友如果去世了，身體就不再屬於家族，而屬於醫療和殯儀專家，只有專家有權擺弄那副身軀，反而家人所剩餘的權力，就是付款。

如此，現代化殯儀服務雖然早晚會進入柬國，但我覺得還是慢一點帶入才好。

~金邊印象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