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的歷史》讀書報告

    入讀廈大後，今周完成第一個作業，老師的課關於女性主義，作業是閱讀一本關於性別與身體的書，然後撰寫讀書報告。

    結果，我選讀了Marilyn Yalom女士所寫的《乳房的歷史》。報告裡有些許學術詞彙，但內容既然關於女性乳房，我想大家或許都有點興趣，同時自己也想把文章放在網誌，作為記錄，所以今周特別刊出自己這篇閱讀報告。

    為了讓大家容易閱讀，我已為一些少見的詞語加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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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在嬰兒眼中代表食物，在男人眼中代表性。

    醫師眼中只看到疾病，商人看到鈔票。

    宗教領袖將它轉化為性靈象徵。

    政客要求它為國家服務。

    心理分析學者認為它是潛意識中心。

    然而，不論是文學、藝術與文獻記載，都是經過男性眼光折射之後的想法。

    男人與建制，不斷企圖將女人的乳房據為己有。

    以上的節錄，出自瑪麗蓮亞隆的著作《乳房的歷史》，簡單點出全書的主旨－－在歷史中大部分的時間裡，女性的乳房被賦與了不同的象徵意義，而賦與意義的人，少有是女性自己，多數時間，女性乳房的意義，由男性所主導之建制（即是權力機構，例如專家、政府）所定義。

    思考女性主義（指女權運動的中心思想），可從數不清的理論入手，英美派、法國批評、解構主義，都可以幫上忙。然而，閱讀瑪麗蓮所寫的歷史，卻讓我思想飛轉，視線一字一行一圖地跳躍，十分寫意，蓋因為遠離歷史材料，理論就失去意思。

    瑪麗蓮的立論建立在她對乳房歷史的豐富知識和考察上，非常具有說服力。乳房在人類歷史之初，從人手製作的陶偶，可見出其祈求生育順利的宗教意義。在中世紀基督教的影響下，乳房該怎麼安置（藏在衣服裡）和理解（孕育靈性），由宗教人士（即天主教會）決定。在文藝復興時期（約1600年左右在歐洲發生的文化思潮），新興工商業勢力興起，男人們擺脫宗教的統治，得到自主，但女性的乳房卻沒有擺脫受操控的命運，因為歐洲貴族皇室、文人藝術家，又賦興了乳房情色的意涵。女性乳房仍逃不過被男性論述和掌握的命運，不同的是，宗教時代，人怎麼看待女性乳房，由教會話事，現在人怎麼看待女性乳房，變成由皇室、貴族、畫家話事，他們認為女性應該高雅地在緊身褡（又稱馬甲，一種可令女性胸部突出和抬高的內衣，由於腹部紥得很緊，據稱有女性因為穿緊身褡而肋骨斷裂死去呢！）的輔助下，為男士展現雙乳所代表的性魅力。

    時至十九及二十世紀，女性乳房初時也還沒得到解放。話事的男人易位了，宗教勢力衰落，皇室貴族消失，政治家、商人和科學家取得了話語權，女性乳房代表甚麼，現在由商人和科學家決定。其體現是，國家出現代表政治理想的裸胸女神像；女性秀出乳房，可以賺錢，特別是大胸脯荷里活女星，賺得特別多。然而，乳房有事，例如患上乳癌，該怎麼治療，又或者哺乳好還是請奶媽好，全由醫師決定，女性自己沒有權利說三道四。

    歷史中不同時代間的轉折，世界都發生巨變，掌控話語權的人易位了，可是世人對乳房的話語權，仍是在男性手上。不同的只是這批男性換上了不同的衣著，先是祭司服，後來是聖袍，再是貴族的華服，然後是政治家與商人的西裝，與及科學家、醫師們的白袍。

    為此，瑪麗蓮寫到書中的最後兩章－－《解放的乳房》和《危機中的乳房》時，似乎筆調也變得雀躍，因為歷史巨輪駛至二十世紀，女性終於懂得關心自己對自己雙乳的話語權（英語為Discourse，簡單講就是社會中公開的話事權），並付諸行動，向男性建制宣示女性的訴求。這些行動，就是歷史有名女權運動的三個大浪潮（分別發生在19世紀末、1920年前後和1960年前後的西方世界，1920年前後的一波女權運動，女性在西方多國取得了多教育權和投票權）。

    在閱讀此書期間，我有以下幾個思考：

一　為何女性的乳房如此受到歷代男性的普遍重視，以致男人緊緊抓住女性乳房如何定義的話語權？

    我個人認為，理由很簡單，就是乳房對於男人，有巨大的價值，而乳房恰好並沒有長在男人身上，卻長在了異性的身上。男人的雙手，無法物理上貼身掌握和擁有乳房。可是，男性在歷史洪流裡，不知為何偏偏成為兩性間佔上主導地位的一方，他們發現，乳房不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用語言去佔有，只要女性的乳房如何使用，由他們論斷，男性就會感到乳房在自己手中一樣。

    事實上，在許多文藝復興時代的畫作上，就見到畫中的男士，用手撫摸著女性的雙乳，象徵男性擁有女性的雙乳。

    至於女性乳房的價值，包括了延續生命和性快感之上。

    女性用乳房餵哺嬰兒，使嬰兒可以長大，就是男性，當他們還是嬰兒的時候，也還得靠女性一雙乳房給與奶汁，才能長大成人。同時，根據佛洛伊德（現代心理分析學之父，他是歷史上第一位指出人類內心擁有潛意識的學者。）的理論，吮奶是嬰兒整個性生活的開始，吸吮乳房的性快感，會藏在人類的潛意識裡一輩子，影響著一個人一生的心理發展。乳房是伊甸園，嬰兒在樂園中，但孩子長大後卻不再被允許吮奶，仿佛被母親的乳房放逐一樣，為此人類終身追尋著乳房所代表的愉悅。

    在追尋乳房的人生冒險上，女嬰有一個優勢，就是她們長大後，自己將擁有一雙自己的乳房，男性卻不然，只有陽具一支。也許，為了追尋乳房，只好不擇手段，以他們在社會上得天獨厚的話語權，來取得支配女性乳房的權力。

二　乳房屬於誰人？

    思考這問題，我很容易變成女性主義的敵人，但不思考又不成，因為不思考就無法前進。但如果我得出答案，指出女性主義該爭取甚麼，又會得到男性中心主義的罪名。

    為了前進，只好思考下去，哪怕負上罪名。

    首先，乳房屬於誰人？表面上，乳房當然屬於女性，因為乳房是女性身體一部分，與女性連結在一起。但從人類存續的角度考慮，女性乳房確實不只屬於女性，因為如果女性收起乳房，沒有男孩，也沒有女孩可以長大。情況也許像阿馬遜女戰士的傳說一樣，阿馬遜女戰士只哺育女嬰，如果他們也哺育男嬰，只因為她們將要把那男孩養大，成為她們的奴隸（希臘傳說中的女人國，阿馬遜女戰士們自小便把一邊乳房割下，方便她們拉弓作戰，非常強悍）。

    亦即是說，可以說，女性的乳房屬於她們自己，也屬於人類，這是為何早期宗教如此強調女性乳房哺育功能的原因。

    縱然這個功能，也許是由男權建制所定義，但跨逾許多年代，女性也接受這個定義，而為她們的孩子哺乳，使人類延續。

    關於乳房屬誰，乳房功用在於哺育，個人猜測，由於大多數女性都認同，所以這在人類文明早期，並沒有產生過大的男女兩性衝突。

    事實上，據瑪麗蓮引述一位哺乳女性的心聲所講，母親餵哺嬰兒，自己也能獲得相當的快感。而母親看到自己孩子成長，一段都會感到滿足和喜悅。當自己喜悅的事，與建制指定的事重疊時，誰又會感到不滿和不悅？

    只是，到了十六世紀後，男權建制把乳房賦與情色意義，矛盾便開始運作。男性要把女性的乳房，從嬰兒手中進一步搶奪過來，為自己的性滿足服務。

    個人相信，女性心裡對男性濫用話語權開始積累不滿，直到十九二十世紀，以女權運動的形式一次過爆發出來。這個時代，女性對男性所定的象徵秩序（即世界的遊戲規則），首次變得異常敏感，察覺在這個象徵秩序之中，自己的身體只是有如物件一樣，供男性單方面使用，而在這象徵秩序之中，明明是長在自己身體上的一雙乳房，仿佛變成不再屬於自己一樣。

三　為何女性擁有乳房，乳房對男性、女性自身、嬰兒和人類全體是如此重要，為何女性會在歷史之中失去話語權？

    對這個問題，我只有詫異，沒有答案。按照我的常識理解，但凡人擁有價值高的東西，他就可擁有權力。譬如我擁有黃金，我可以運用它，達成自己的願望。因為寶物永遠是最佳談判籌碼，是權力的來源。

    可是，乳房在女性身上，女性擁有如此珍貴的身體，卻沒有採用她，在人類歷史中取得優勢。或許我錯，或許在母系社會（史前時代，據知有一個時期，因為男性死亡率極高，部族都由女性管治，稱為母系社會。）時，女性就是以擁有乳房的優勢，曾經一度轄制男性。據知，「姓氏」的「姓」之所以從女字部，就是因為母系社會的遺傳，在母系社會，男性死亡率高，孩子的姓氏，只能從母姓的緣故。

    無論如何，這個問題，讓我意識到，人類擁有語言，就與其他動物不同。人類要掌握世界，毋須直接以手掌握，他們能以語言，以象徵性符號或行為掌握世界。例如，人類攀上額菲爾士峰，就宣稱他們征服了世界第一高峰。事實上，他們只是曾經登上那峰頂而已，山還是在那兒的山，披在漫天風雪和稀薄空氣之中，並不躺在人類手中，股市暴升暴跌，地上發生世界大戰，都與它無干，為何人類膽敢聲稱征服了它？可是，登山者卻確實成功憑著登山這象徵行為，在他們的同伴間宣示了對該山峰的征服權。但對於其他沒登上過山上的人而言，登山者確實「征服」了山峰。

    女性是人，也是語言動物。為此，男性可以利用語言的威力，通過話語權擁有女性的乳房。

四　女權運動的終點為何？

    父權社會建制的荒謬被發現了。那又如何？女性主義者在爭取甚麼？另，爭取甚麼才是最好？

    在她的著作《性與文本的政治》中，陶麗莫依引述克莉斯蒂娃的分析，指出女權運動有三個層次：

Ａ女性要求在象徵秩序中享有平權，此為女權主義的訴求。

Ｂ女性以差別的名義摒棄男性的象徵秩序，頌揚女性，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強，此為激進女權主義的訴求。

Ｃ女性摒棄作為形而上學的男女二分法（一種不把人刻意分成男或女的理想），此為克莉斯蒂娃的立場。

    陶麗指出，克莉斯蒂娃分析下的第三種層次，亦為她本人的立場，與伍爾芙的（著名的女性小說家和女性主義前輩，命運坎坷，曾在自己的書中和演講透徹地論述了女性作家在男性中心社會的處境。）立場最接近，伍爾芙在她的作品《一個人的房間》中，透露出一種兩性同體女性的理想，其意即打破男女兩概念的二分法，主張人類毋須執著於孰男孰女，嚮往一個人類不再因為人生為女性或男性而受到差別待遇的世界。

    伍爾芙夫人認為，許多女性作家，例如珍奧斯汀（名著《傲慢與偏見》的作者），在她自己的小說中，正因為心中有男女的界線，心中感受到男權的壓逼，才在作品中處處滲露出委屈，寫不出更加偉大的作品。

    事實上，當瑪麗蓮在《乳房的歷史》中，評論到林布蘭的畫作《猶太新娘》時，她這麼說：「林布蘭筆下的猶太夫婦是有身分地位的人，丈夫的手放在妻子的乳房上，恩愛的象徵大過性感與色欲的意圖。在這類畫中，有時妻子會撫摸著丈夫的手、臉，回報以相同的恩愛。」我相信，瑪麗蓮在這裡也嚮往著克莉斯蒂娃所講的女權主義第三層次的訴求，亦即男女不再二分而對立，男性擁有妻子的同時，妻子也擁有丈夫，在自己的意願下默許丈夫擁有自己，亦因此而擁有丈夫。這是一種男女互相擁有對方的美好理想，用瑪麗蓮的說法，這是恩愛的象徵。

    我自己對這幾位女性主義者筆墨所流露的這個願望特別留意，亦因為我自己亦認同這個理想。作為女權主義的起點，克莉斯蒂娃所述的第一層次是必須的，因為在十九世紀以前，父權建制（即以男性權威管治的世界）已經牢牢掌握了公共領域（權威人士可向公眾發言的公開場合，今天包括了所有大眾傳媒，例如電視）上的話語權，處理乳房和理解乳房的規範，全由男性建制所定。女性應該會感受到無形壓力，有如下感覺：「雙乳明明在我身上，怎麼這雙乳房好像不由我作主似的？」在這情形下，女權運動首二波的目標，放在爭取接受教育、工作以及投票上的平權，實屬理所當然，因為若非如此，女性根本無從在父權建制的社會中重獲那怕是只有少許的話語權，因為話語權的本質，就與教育、生產以及知識連結。

    然而，當女性能像男性一樣唸書、工作和投票之後，第一目標達到，就可以進一步思考，憑著那辛苦得來的少許話語權，她們應該怎樣好好利用。我認為這正是當代女性主義討論的焦點。其中一個我認為值得爭取的目標，就是克莉斯蒂娃所述的第三層次的目標－－爭取一個摒棄男女二分對立的世界。

    楊春時老師在他的美學（研究何為美的哲學）著作中，提到人類美學上的三種層次，我嘗試以這三種層次來理解女權運動和乳房的歷史，現分述如下：

Ａ先民所屬巫術世界（古代由巫師所統管的世界）的層次，人與世界不分開，人類認為世界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世界，正如佛洛伊德所講，嬰兒吸吮母乳時，不知道乳房並不屬於自己，以為乳房是自己的一部分。

Ｂ人類獲得文明後的層次，人類以語言把世界當成客體（任何事物受控於人，都是客體），從而確立自己主體性（把玩或操作他人或其他事物的人，就是主體）。憑著科技與語言，人類認為甚麼都可以置於自己手上，任意操控。可是，正因人類學會把自己作為主體與世界對立，世界也對人類施以反作用，與人類為敵。這階段的極至體現，就是資本主義（把所有事物以金錢價值定義的世界），在資本家的操控下，連人類自己也淪為客體，受到無法掙脫的束縛。女性的乳房，相信就是在這情形下淪為客體，落在掌握話語權的父權建制手中。在這階段，主體性是關鍵詞。

Ｃ一個理想的層次，關鍵詞是主體間性（互相尊重對方為主體的一種境界，中國古人天人合一之理想可算是一種主體間性）。在這層次之中，人與世界互為主體，人與世界雖然二分，但人類尊重世界，世界也在自己的意願下，回饋人類。無論人或世界，都是在自己的意願下，亦即保持著自己本身的主體性的情況下，做著各種決定。正如妻子再不是丈夫單方面所擁有，妻子也同時擁有了丈夫。乳房的意義和作用，也不是單方面由男性所決定，女性自身對乳房的想法，也在公共領域中流通，並讓男性理解。這樣的一個世界，相信會是女權運動終極的目標。事實上，這種目標也不單屬於女權運動，因為基於語言的壓逼，無所不在，並非單單發生在男女二分的戰線之上，還有資本家對勞工，白人對黑人，成人對青少年，醫生對病人等等的不同戰線之上。我認為主體間性的構想早就出現過在孔子的理論之上。孔子主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固然忠君愛國，但當君王施威於臣子之時，君王也有當君王之道當遵從，例如公平恰當地愛護臣民，不是胡亂運用權力，殘害臣民。這是一幅君臣父子皆以自己意願對待對方的圖畫，是一個世界大同之圖畫。如果在孔子的時代，就有女性主義的議題，孔子也許會如此續下去：「…妻妻，夫夫，女女，男男…」。

    主體間性的世界，是人文主義的一個宏大目標。

後記

    在閱讀瑪麗蓮《乳房的歷史》時，我發現瑪麗蓮有一個非常精妙的見解。我心想，按我自身身為男性的經驗，她的見解，比佛洛伊德的見解明顯更為優勝。

    她說，如果佛洛伊德是女人，或許他會發展出乳房羨慕，而非陽具羨慕理論（指女性羨慕男性擁有陽具）。然後，她對乳房羨慕理論會是怎樣，作了一番猜想，例如「不能擁有乳房的絕望感烙印在男孩的每一個發展階段，深深影響他的人格形成。他終身渴望報復女人，因為她們擁有他所欠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激起他的擁有欲，也激起他對自我缺陷的憤怒。」瑪麗蓮的表述，套在文藝復興時代許多男詩人對女性乳房的刻薄言詞上，就顯得份外有說服力。其實，我認為瑪麗蓮的這種猜想，根本就可以當成一種理論而發揚光大，根本毋須閃閃縮縮，包裝成一種猜想來示人。也許瑪麗蓮仍感受到男權的壓力，以至不敢這樣做。我會說，假如瑪麗蓮是男人，她的想法，也許已經得到數不清的弟子發揚光大，甚至改變了精神分析學今日的面貌了。

    另外，女性自己表述對自己身體的感覺，這種事我有幸天天都經驗得到。事緣小女兒花茶，為自己的屁屁作了一首屁屁歌，歌兒這樣唱著：

我有個小屁屁，她愛半夜叫，
在夜裡砵砵砵，唱著好曲調，
砵砵砵，砵砵砵，低聲叫。

    這曲子收在我手機裡頭，成為報時音樂。只要成人不加阻撓，小孩子就是會如此表述自己對身體的喜悅，從而獲得樂趣。只是在學校中，如果有小孩子談論便便和屁屁，保管被老師罵到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