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符與詞之生命周期

    「創意」這個詞語，雖然不想去碰，卻又不碰不行。由於文化產業產生巨大經濟產值，基於對經濟產值的垂涎，整個社會突然一窩蜂頌揚「創意」及「創新」。

    辦企業，任何稍有經驗之行家或行政人員，都會對過於創新之產品或計劃提高警惕，新產品新計劃失敗機率最高，一個失敗可以令企業發生重大虧損，大家最放心的產品和計劃，都是有成功先例之項目，所以當社會「偶然地」、「萬中無一地」、「巧合地」產生一個成功的「創意」項目之後，必會引來很多跟風之企業。例如手遊的Card Battler及轉珠遊戲賺到錢，就會有很多同類的遊戲跟着出現；或者韓風襲地球證實成功，很多企業即日式食品轉銷韓式食品，化妝品公司也立即更換產品列陣，在店內大吹韓風，宣傳上全面改用韓模。

    換言之，「創意」是偶然的產物，每個成功例子背後隱藏着很多失敗者，是危機四伏的道路，是最令人擔憂的陷阱，「跟風」才是安全之營商之道。奇妙的是，教育界卻反而大推「創意」，這是社會意識吊詭之處。其實這也不難解釋，企業是戰場的前線，任何計劃的成敗，通過實踐，幾乎立即反映在企業的收支平衡表上。但是，教育界得到政府公家的支持，屬於戰場的大後方，對於「創意」帶來的挫敗，他們完全感受不到。另外，當整個企業都不產出新項目，舊有文化資源也會陷入無法更新的老化狀態，這時，總得有人往市場上去試陣送死，祈望死一千可換來一個成功案例，好當作「創意」神放在神檯上給大家供奉敬仰。當然，這時候就是老謀深算之士盡傾財帛跟風投資之時機。他們的成功建立在很多死傷者之上。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創意」背後的真實。

    為此，每當我聽到人天真地頌揚「創意」，我都會感到毛骨悚然。

    上周批改學生習作，跨班統一評分準則，同事給我的其中一項評分要目，就是「創意」，幸好，在創意之外，還有「意涵」。否則真是不知道如何評分。

    為了信仰「創意」的莘莘學子，如果大家真的不怕死，讓我講講語言和符號運用上的所謂創意是甚麼吧。

    創意，離不開語言和符號，沒有它們，人類基本上無法溝通。所謂創意，也只能通過語言或符號表現。那麼，了解創意的基礎，必須從符號學及語言學入手，而考慮到語言也是符號的一種，符號學即是基本。

    按大師索緒爾(Sassure)的說法，一符號由一個能指(形)以及一個所指(涵意)合成，而一個字的形義結合是社會上廣泛約定俗成的結果，例如「狗」這字與「會吠的狗」這個義的結合，不能只對我一人有意思，要對同一語言族群中的每個人生效，才會有用。即是，要讓一個詞語成為語言發生作用，該詞語須要對每個人約定一次，或者說對每個人做一次教育。比如說，最近有朋友JK君不滿被人稱呼自己是毒男，於是在fb發帖吐槽，引來一番爭辯，大家討論JK君算不算毒男。議論的原因，是「毒男」作為一個外來新詞，其形義之結合，在社會中並未得到廣泛的約定俗成。相反，說到「蘋果」，則不會有人為某個果實是否蘋果而辯論，因為「蘋果」與該果實的形義結合，已通過幼稚園普及教育得到全面的約定俗成。

    一個詞語的一生，起於一小撮人之間的約定，當它成長起來，就會在社會中廣泛普及，以一種調味料「黑醋」為例，近來我吃沙律，多了餐館使用黑醋，在這之前，黑醋不流行，「黑醋」二字與那調味料的形義關係，只存在於一小撮吃過它的人之間，「黑醋」一詞的流行，實在基於黑醋這種調味料在社會的流行。如果你覺得黑醋作為飲食詞彙很創新，有創意，這只因為社會上出現了一種新的飲食文化。創新不在詞語，在文化之上。是文化引發飲食詞語的創新現象。「啊，這種酸味味的黑色調味料，不錯，怎麼稱呼它呢？叫黑醋吧！」它被稱為黑醋不是理所當然的，是由一個沒有理由不能解釋的約定開始，如果蔡瀾先生率先稱它為黑醬，它可能就不是黑醋了。台灣人食培根，香港人食煙肉，其實大家食的是同一樣東西。

    創意是個現象而已，它表示有人用一個前所未有的形義組合，來反映一種新的或少用的文化活動。

    不過，符號和詞語，也會生病，像人一樣。正常來說，一個符號產生之後，如果沒發生變化，它可以被用上一千年、五千年而歷久不衰，像十字架表示基督的愛，或者龍表示中國封建皇權，幾千年來意義都一樣新鮮，從不可能有新的符號取代二者。如果有老師教你創意，教你用斜十字架（即X）表示基督的愛，又用螺絲表示中國封建皇權，你請他吃＃＄％去吧。很創新，不是嗎？如果這叫創新，所有健康的老人家都得去死才是，因為他們雖然很健康，但他們並不新，世界上只應留下嬰兒。明白我說甚麼吧？

    我的意思是，「創意」不是人類文化生活之本，「創意崇拜」是一種變成了今日正統的異端宗教。當然，創意還是有它的功能，因為符號健康成長則好，但現實中卻有不少符號和詞語老化或受到腐蝕而失去功能，甚至步入死亡，例子包括「誠信」、「創意」、「美麗」、「真善美」、「愛情」、「禮義廉恥」等等。

    這些詞語，一度都表示了社會裏面的重要核心價值，問題是它們太重要，結果受到濫用。當一個只會耍太極的政府天天同你講誠信，當一個沒有內涵的老師天天教你創意，當一個整容醫生無論你怎麼整都說你還差一點點，當某個宗教團體充滿怨恨也說自己代表真善美，當阿爸阿媽鬧離婚把原因歸於當初因愛而結合，當你信任的政治家被揭發剽妓或濫用職權，「誠信」、「創意」、「美麗」、「真善美」、「愛情」、「禮義廉恥」等詞語的形義組合就開始受到社會的質疑，力量受到削弱，它們作為詞語的壽命就開始急速衰減，以致沒有人再使用它們。這些詞中毒了，它們一度擁有光輝，代表了美好的人類經驗和渴望，但它們今天已失去表示美好的能力，腐朽了。

    然而，這堆詞不用，人還是得繼續騙人，只好高揚「創意」，鼓勵人創造新詞新符來表示美好內容，搞出了「美白」、「纖形」、「自由平等」、「反歧視」、「綠色」、「冧」、「符合程序」等新概念出來。日光之下無新事，這些新詞引發的社會現象，說到底走不出歷史的循環。

    詞語之病，不在創意不足，在於保養不好，人類濫用詞語，造成大量名不副實之詞，令詞語失去生命力量。但只要人類一天不重視詞語保養，造多少新詞，也只會令新詞步入與舊詞一樣的死亡命運。

    或者說，符號或詞的生命，在於其鮮度，而非其符齡，符號的鮮度即是它的表意能力，取決於社群中普遍成員對符號表意功能的信任。當大家都聽厭了名不副實的「創意」，少見真具創意的作品，同時又見慣沒有價值的失敗創意產品，「創意」作為一個詞語符號的鮮度就變得很低，失去作用。跟十字架代表愛這符號相比，「創意」作為符號可謂先是發育不良，意涵不足，後而未老己現衰退跡象，十字架則是老而彌堅，歷久常新。

    對於人類，重要的從來不是創意，而是有好詞好符可用，可以好好地去再現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文化。

    所謂創意，只要創作人用心留意自己身邊的文化就好，用心把自己的生活文化，用豐富的形象、符號和語言，把它充份表現就好，這是我唯一認同的「創意」。想了解這種「創意」，最好方法是讀紅樓夢，欣賞竇加的芭蕾女孩，睇魔法少女小圓，這些作品用豐富的符號，表現出了人類的集體渴望、恐懼、憂慮和各種重要經驗。在我，其他「創意」都是「虛創意」和「偽創意」而已，但太難分了，今日「虛創意」和「偽創意」當道，勢力太強，所以我傾向放棄「創意」一詞，索性講文化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