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傳承：超常識的知識

    道德經老子指，「道可道非恆道」。我猜，意思大概是，能夠說出來的，不是永恆的道理。不過，如果人類不歸納出一些恆道，例如牛頓力學定律或熱力學三大定律，就無法有效地管理和把握世界。

    為了把握操作這個世界，人類歸納出巨量知識，放入免費教育，要求小朋友學習。這些知識，就是所謂的常識。

    每一則常識，都是人類的一種世界觀，它告訴人如何用概念理解世界，例如自由市場定律作為經濟學常識，讓人理解世界為一個圓融的自我調節的平衡體系，把一切人為因素視為自然的一部分。常識不須要絕對，只須要普及，因為常識主要功能是讓社會中的每個個體能夠互相溝通與互相明白，只要大家有相同的常識，社會就有秩序，能夠按照預期的方向發展。

    在中世紀歐洲，地心說是流行的常識，即認為地球是宇宙中心，日月星辰環繞地球轉動之說。這個常識不須要正確，只要普及，它就已經能夠發揮聯合人類社會的功能。然而，如果有人挑戰常識，例如哥白尼提出日心說，動搖常識的權威，則帶來社會震動。哥白尼本人尚算幸運，而他也只是動搖了常識的小部分，道明會教士意大利人布魯諾基於哥白尼地心說進一步推展提出宇宙無限論，指出即使是太陽，也只是宇宙中眾星的其中之一，連太陽也不能算是宇宙中心，結果1600年布魯諾遭處以火刑而死。

    常識是一種權力，它不須要正確，但它須要普及，它是人為的約定，令社會內同一群人有共同的世界觀，以致這些人可以在既存社會秩序中聯為一體。所以，常識總是公眾領域的知識，不是私有知識。在現代，傳播常識的主要社會機構有二，一是教育，二是大眾媒體。一般，對於常識，我們有兩個錯覺。第一，我們以為知識只有一種，而唯一的知識就是教育及傳媒所介紹的常識。第二，我們以為常識是客觀而自然的知識。

    先說第二個錯覺。要說明這個錯覺不太困難，只要想想法律常識的本質，便可知道常識的人為性。基本上，所有法律都是人為制定的。不過，大家依循同一個法律久了，也會得到一種感覺，認為法律要求是自然的，而非人為的。比如法定官方語言規定香港法定語言為中文及英文，我們覺得很自然，但其實不自然，因為法律忘記了規定中文口語是哪一種漢語方言。中文是書寫漢語一定沒錯，但口語中文是粵語、普通話、還是客家話或閩語，就沒有講明。沒有講明，因為法律不是自然，而是人為制定的東西，因此它可以有人為疏忽。

    比較麻煩的是科學常識，因為科學常識訴諸自然學問，人為性看上去比較小。但打個比方，科學常識一般指彩虹有七色，但當初牛頓只從彩虹中分出五色而已，後來才為了配合希臘傳統及音樂七音制而給彩虹多添上兩色。也就是說，彩虹有七色其實也是人為常識。

    人的知識，在常識以外，還有無數的知識被淹沒了。被甚麼淹沒呢？就是被大過巨大而權威的常識所淹沒。

    常識還有一個規定，是它必須能夠使用語言表達，它才能成為常識，也就是它必須是可道之道。然而，世界上有很多知識微妙之處，無法簡單言傳，超越常識，而且因為它超過了語言極限，它們難以成為常識。太極拳就是一例。

    太極拳有所謂十要，例如鬆腰垂臀，沉肩墜肘，上下相隨等等。這些要訣，化為太極拳動作，十分微小，外人難以分辨。然而，很多人為了普及太極拳，把它變成常識，把太極拳裏較易說明的部分拿出做成標準。本來，為了讓好的傳統普及，多人認識，把它標準化為常識是應該的，但常識就是權力，比如簡化太極拳24式，成為了標準之後，卻令人以為這套標準才是太極的奧秘，忘記了它是為了普及太極，而對太極拳的高深奧妙要求做大幅度妥協的結果，那就搞錯得很厲害了。

    現在的太極拳比賽，多為觀賞性運動項目，觀賞運動的特式，就像花式溜冰、韻律泳、跳水、自由體操等項目，重視形式多於內涵，最重要是看的評判和攝影機後面的觀眾看得起興，結果太極十要的微小細節在觀賞性演練中變成毫不重要，因為評判根本看不到，你腳步重心虛實分得夠不夠好，沒有人注意，蹬腿高度反而成為奪標重點。這種太極拳也還是太極拳，但命名上最好說明這是觀賞太極為宜，否則就很容易混淆了太極的本來面目。

    為了把太極化為常識加以普及，很多研究單位也勉強做許多半吊子研究，例如說太極拳有助防老人跌倒等等，這種效用是對的，但它只能抓把到太極拳裏頭無數功效之中最低層次的其中一個功效，但無奈的是，太極拳養氣練性之功，是無法用科學語言說明，所以沒有任何學者能夠把它變成常識。久而久之，在傳媒和教育單位講得多，太極拳的功能就在人為的常識中變形了，它變成一種老人防跌運動，除此之外就甚麼都不是了。

    我自己習太極十多年，無論柴灣集體學拳，還是現在一對一拜在另一位師父門下，老師都着重講解太極動作的細微演練。想要更加接近太極拳的本來面貌，不能只靠語言常識，需要在師父前演練，由師父觀察，然後逐個動作變化做細微的修正，才能達到。今人習太極，都在缺乏專門語言的情況下學習，大多只能學到大概的形式。所謂專門語言，其中一種就是中醫藥經絡五行學說的語言。今人不識經絡，沒有百會、丹田、會陰、湧泉、命門等等的身體穴道位置認識，因此手放前半寸，放後半寸，腳步重心前傾指尖或後傾於腳跟，都當成沒有差別，然而在正宗的太極拳論來說，這些差別才是最要講究重視之處，不重視這些就不能做到氣的融通，達到太極原有的效果了。正因為我們在語言上的貧乏，太極拳這種微妙細致的藝術真髓，就只能由師承方式一代傳一代，而無法變成普及的常識。一旦把它勉強變成普及的常識，也就無法避免把它的原貌大幅度地扭曲了。

    我十多年前開始學太極，當時有一位親友對我說：「太極拳，我都識丫，我打給你看。」就是初學的我，也能一眼看出他錯漏百出。為甚麼？原來他的太極是看影碟學的，因為影碟只展示了示範者的左邊，於是他打出來的太極是平面的，不是立體的，從左邊看是對的，但換一個方位看，就全錯了。從遠處看太極拳，一樣看不出太極的內涵，因為太極內涵要求極細致的動作，就算微觀動作做對了，還有形意神的配合要講究，這些就更難言傳了。

    太極拳作為一個超常識的知識體系例子，說明了世界在常識之外，還具有豐富的內涵。這些內涵因為無法言傳，所以無法成為在教育體系及大眾媒體中流通的常識。想要追尋到它們，就必須有覺悟，要憑自己去尋找或體悟，不能靠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