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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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怠社會》:過度肯定性的功績社會

2015/11/02 08:41:16 網誌分類: 生活
02 Nov
        一本哲學著作甫出版即大賣,這情況很難在我城發生,但現任柏林藝術大學教授韓炳哲撰寫的《倦怠社會》,二○一○年在德國出版(作者在德國攻讀哲學,以德文寫作)兩周即銷售一空,令作者聲名大噪。台灣中譯本在數月前出版,買來一讀,薄薄一冊,七章短論加一篇講稿,啟發甚多,雖然並非所有觀點盡皆認同。

        首先「倦怠社會」之名頗一針見血地抓着這時代的特徵(人人都活得非常倦怠)。深入解剖當下社會,作者在首兩章力陳兩個區別上世紀與本世紀的範式轉移(paradigmshift)。一是社會由否定「他者性」的免疫模式,邁入本世紀初「過度肯定性」的後免疫學時代。這樣說對一般讀者可能有點深,讓我解釋一下。所謂「免疫模式」從醫學上說,即外來病毒入侵身體,身體對之進行防禦否定,這運作機制在上世紀擴及整個社會層面,背後是軍事部署、冷戰詞彙的思維,表現為裏外、友敵、自身與外來者界線分明的免疫防衞時代。但作者認為,這以否定「外來者」為基礎的免疫模式,在二十一世紀已失去了主導地方。取而代之的是「相同者」年代,「否定性」全面消失或被吸納,如「他者性」不再具威脅而被視為「差異性」(difference)、「外來者」被美化為具有異國情調的人、普遍的「濫交」與支配當今文化理論的「雜交」相呼應。「他者性」在全球化去疆界的過程中進一步消失。

        讀着的時候,我想到我們常聽到的「包容」、「融合」、「文化多元」、「歌頌差異」、「消除邊界」等,作者的觀點不難在生活中找到印證。但說他者性全面消失,以否定他者為基礎的仇外免疫模式完全失效,誠如為本書撰寫導讀的林宏濤所說,又未必不值得質疑。(作者甚至說「移民者」和難民都不是現今免疫防衞的「他者」,放諸最近的歐洲難民潮,以至香港的處境,都可堪討論。)也許作者為了論證他說的「範式轉移」,把其中一面的瓦解說過太盡,但撇除此點,作者說的當下社會,「相同者太多與肯定性過多」,則是相當具啟發性的。後者則連結至第二章一脈相連的另一「範式轉移」──二十一世紀由昔日的規訓社會,轉向功績社會發展。所謂「規訓社會」,即以禁令和管制為主的社會,「功績社會」則擺脫了愈來愈多的「否定性」,前者以瘋人院、監獄、營房、工廠為標誌物,後者則由是一個由健身房、辦公大樓、銀行、機場、購物中心和基因實驗室建構的社會;前者的訓詞是「不可以──不允許」,後者的訓詞是肯定情態的「能夠」,人人都被嘉許、鼓勵;若有不適者,前者製造出瘋子和罪犯,後者製造出憂鬱症患者和失敗者。

        想想我們社會熱衷的「正能量」,「沒有東西是不能夠的」,想想我們的家長如何對待孩子(由規訓轉向功績社會,這方面最為顯著),由幼兒至成人,我們的確目睹一個儼如打了興奮劑的功績社會的出現,並處身其中。昔日規訓社會中的服從主體變成今天過度肯定性社會中的功績主體。規訓其實沒有消失,只是退居「幕後」,在「績效成就」和自我歸屬(「做回自己」)的無上命令下,功績主體還以為自己享有充份自由,不斷追趕績效,自己甘心情願成為自己的剝削者。是在這情況下,作者提出「肯定性的暴力」──不再是否定他者的「免疫防衞反應」,而是一種內化的、系統性的「消化性神經功能異常」,由此衍生二十一世紀初的神經元病變包括憂鬱症、注意力缺陷過動症、邊緣性人格疾患及身心俱疲症等等;這種精神暴力是一種自我攻擊、「內在性的恐怖活動」,一切卻在一個寬容、自足、飽和的社會中拓展,因此也更難被感知。《倦怠社會》對當下社會問題有高度的關切和剖析,值得細看。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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