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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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無聊與倦怠

2015/11/16 10:11:09 網誌分類: 生活
16 Nov
        柏林藝術大學教授韓炳哲以「倦怠社會」來形容晚期現代社會,讀着的時候,令我想到一些早期社會學家及思想家,對現代社會都市人存活狀態特徵的觀察,並試圖建立之間的關係。著名者有德國社會學家齊莫爾(GeorgSimmel)的「冷漠態度」(blaseattitude)之說,出自其〈都會和精神生活〉,研究都會文化必讀的一篇經典文章。對周遭人與事物表現出一副漠不關心、提不起勁的態度,一方面固然是都市生活把我們投置於大量陌生人的環境中(其實陌生人也可以很有趣),另一方面則是現代理智的文化形式,使都市人「以他的頭腦而不是心來反應」。驟聽起來,「冷漠態度」似是負面的,但在齊莫爾的論述下其實並不盡然,它一方面說明都會人的孤獨或孤立狀態,但另方面這也是一種自我防禦機制──在高密度都市中連續不斷的神經刺激下,以漠然觸起一道距離,以防被過多的情緒衝擊而壓垮,因此亦有解放與自由的一面。

        其實“blase”這法文字並不容易翻譯,它兼具不感興趣、不關心、不在乎、冷淡(英文裏的“indifferent”與“nonchalant”)與苦悶(boredom)之意,而在齊莫爾筆下,不可忽略的是其與“attitude”(態度)一字連結,即是一種表現、一種姿態,以至偽裝,內心未必真的如是。齊莫爾那篇文章發表於一九○三年,百餘年已過,他所說的「冷漠態度」於今天我們仍可時刻感到,但另方面,當下的虛擬社會又似乎讓我們有更多自我分裂的可能,譬如說,平日與人接觸保持冷淡,但在社交媒體又變成「友善的人」,平日抽離但在網上卻搖身一變成「鍵盤戰士」,冷漠態度與時興所謂「剝花生」文化同時並行──「剝花生」並非真正關心但又並非毫無興趣,一種尚有待詮釋的另類「看客」文化。

        接回韓炳哲的倦怠社會,他認為晚期現代社會日益正面化、積極化,在全面加速的過度活躍過程中,以「中斷」、「暫停」來建立間隔、空檔的可能已愈來愈少,人被要求如電腦般「立即反應」,立即反應成為常態也成病態。換言之,如果齊莫爾所說的「冷漠態度」屬於一種「關閉本能的反應」(借韓炳哲語),刻下過度肯定性的功績社會中,這本能反應看來也受到一定的衝擊。事實上,在韓炳哲的論述下,不僅「沉思」、「無聊」這些東西愈發消失,連帶「憤怒」、「恐懼」、「悲傷」這些建基於否定性的「負面」情緒亦告退場。適應者感覺「自由」同時在新的強迫性下追求功績,不勝負荷者則墮入自我倦怠的狀態中。

        「倦怠」此字在中文存有歧義,在此或須解說一下。譬如以上說到「苦悶」,與此相關的「ennui」(無聊)亦有「倦怠」之意,但韓炳哲說的「倦怠」顯然不是這種(甚至可說剛剛相反,他其中一個論點正是「深層的無聊」在當下社會已難有位置),而毋寧說是「burnout」─一種「精力耗盡的倦怠」。這種倦怠是一種受到過度積極向上主導的世界所具有的特徵,也是一種經受「太多」的積極和肯定所造成的免疫反應。如果「冷漠態度」多少是超然中立以至裝酷的,「精力耗盡的倦怠」則是陷落的,作者時而以「自我倦怠」、「單獨的倦怠」稱之。但如「冷漠態度」也有一體兩面,韓炳哲在書中也召喚另一種倦怠,他稱之為「信賴世界的倦怠」、「我們倦怠」或「基本的倦怠」─不再是無能為力「去做事情」的倦怠,而是「甚麼都不去做」的倦怠,鬆開「我」的箝制而開啟的中間地帶,將我們從「帶有目的性做事」的日子中釋放出來,將「無用之用」變得可能,將「安息日」重新帶回世界。

        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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