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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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電車雙城記

2016/01/11 08:41:09 網誌分類: 生活
11 Jan
        文學作家中,張愛玲愛電車是出名的了。她寫及電車的聲:「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着覺的。」這段話接下去還有味道、有畫面:「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裏,北風徹夜吹着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味。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甚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着的電車──平行的,勻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裡去。」

        以上常被引述的話,出自她的著名文章〈公寓生活記趣〉,寫這文章時張愛玲剛已回到上海,香港成了「回憶」;但電車仍然連起兩個城市,文中她寄居的上海公寓鄰近電車廠,於是又寫到「電車回廠」一幕,世故的張愛玲也童真起來:「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着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着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牀的孩子,等着母親來刷洗他們。」如此,又復有電車聲作搖籃曲,伴這城市傳奇女子入眠。

        至於小說,上海有軌電車出現於張愛玲筆下,不得不提她的〈封鎖〉,全篇小說幾乎就是一齣電車的「室內劇」。小說寫上海淪陷期間一次道路封鎖,在電車停駛的短暫特異時空中,一個男乘客借一個陌生女乘客「過橋」轉移視線,忽爾談心調起情來,少不免有張氏式的男女情愛觀描寫,及至電車復駛,釋除戒備的「自然」狀態回歸文明,一切像沒有發生似的。小說看來有點不太現實,我倒是愛它的開頭,在電車聲、「電車回廠」之外,復又添上電車路軌經典的一筆:「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裏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此,電車聲、電車站、電車軌,都給張愛玲寫活了。

        至於香港,〈傾城之戀〉中范柳源和白流蘇出入香港飯店、大中華館子等場所,我不知他們有沒有乘電車,但在范的調情話中,電車倒曾派上用場,他對流蘇說:「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這些「傻事」最後有沒有做讀者不得而知,這倒是時至今天,於情人之間仍管用的。

        另外香港電車在張愛玲筆下出現,有一九七八年發表的〈色,戒〉,隔了近三十年由李安拍成電影,才廣為人知。小說中有一幕說王佳芝與大學話劇團同學演罷愛國歷史劇,興致高昂,吃完飯還要遊電車河:「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消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小說背景發生在太平洋戰爭前後的香港和上海之間,也即是張愛玲本人來港求學之時,以影像來重演一個時代,李安花盡心機把這電車戲重現銀幕。

        後來移民去了洛杉磯的張愛玲,沒了電車,應該真的知道她離不了甚麼了,倒是她即使留在上海,上海有軌電車亦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消失,回不去了。慶幸香港電車於今猶存,在城市中,在生活中,「叮叮,叮叮」,「克賴,克賴」,怎叫人不珍惜。文:潘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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