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香港。上海。日本

昨日怱怱下機，由日本九州福岡回港，完成闊別十年的日本之旅。甫一抵港，即收到《十年》榮獲金像獎的消息，太太的友人的親人是該片監製，上台領獎，成為話題。

香港是個古井，外出見聞多了，才見出它的古怪。留在它正中心，只會給它的迷香迷倒，跟大家一起享受集體幻覺。偶然，香港人自己也抵受不了迷香，想要感受一下另一個幻像，於是一起去日本旅行。

在今次為期六日的北九州之行，在福岡和別府路上，遇到挺多的香港人在九州自由行，憑港式廣東話可以認出，他們好些也因為我家的港式廣東話認出是自己人，跟我們搭起話來。大家喜歡日本的甚麼呢？文化？好客態度？本土氛圍？

比起香港，日本是個大國，只有當我們離開東京，進入其他城市和縣府道，又靠自己問路來旅行，把導遊這種絕緣媒體拿走，才可能真正感受文化。

我的體驗是，日本人的好客態度並非絕對的。體驗到最大差異的地方，是在別府。別府是日本北九州大分縣的一個大鎮。把城市說成鎮，是因為那兒鄉土氣息十分濃厚，說是城不太像城。這個大鎮特色是溫泉，特別在鐵輪區，地面水渠四處冒着從地底湧出來的地熱蒸氣。也許因為如此，別府是日本民謠"いい湯だな！"（好溫泉之歌／The Drifters版）詠頌的四大溫泉之一，與北海道登別溫泉、群馬草津溫泉與和歌山白濱溫泉齊名。

一個城區有此景像，就像威尼斯四處是水一樣，沒有人能把它當做普通城市來看待，而且它同時是臨海海港，註定這個地方天生就是一個旅遊區。不過，妙在它雖是旅遊區，鎮民之間好客態度卻是相去千里。

乘搭JR特急SONIC號抵達別府後，第一件事是一家四口一齊醫肚。我們在站前一個小Food Court找到座位，最想要吃的是寶來軒的拉麵。拉麵賣相吸引，而且有熊仔碗，小朋友最喜歡。可是，店員估計是一名徹頭徹尾的超豐富個性九州男兒，說話只有「沒有！」、「不可以用換給你的零錢嗎？」、「請！」。我也不是想要找續，才不付零錢，只是想要讓小櫻試試付錢而已。而她身上剛好只有日幣的萬圓大紙。結果，當然是聽哂九州哥仔話啦。回到自己桌上，我一直想要偷拍這名九州哥仔，連花茶也想要幫我拍。為甚麼想要拍他？因為我想要把這名把我們一家四口都嚇怕了的九州哥仔的相貌記住。

最抵死是，我們偏偏只想吃拉麵，而哥仔做的拉麵，擺相很好，也挺好吃，肉味汁味湯味都很濃郁，這些湯麵在站裏就只有他一家在賣。我們四人筷子不夠，我也不敢向他要，結果到另一家店子買了個飯團，要了一對筷子。那店子的姨姨，笑容比寶來哥多出了十萬倍！

除了寶來哥，還有接着上的龜之井巴士司機大叔和乘客。我第一次搭這種巴士，它有一個特別的計費方法，我不知道，上車沒拿整理券，結果就不知怎麼付款。問西裝男乘客，西裝男講了一句不知甚麼的就不再鳥我。我問司機，司機又不鳥我。到站，再問司機怎麼付款，他鳥我，但不是答我問題，而是叫我坐好不要動，因為他在埋站。

由於在車上有近半小時時間，我下車時己弄清楚計費方法，大概估算出該付的車費了。我給多一點，司機也沒鳥我。下車後，遇上溫泉節慶典活動。司機下車，沒多看我們這些外來乘客一眼，只是很有型地直直站着，眺望遠處自家人的慶典活動。

這兩位九州男兒的態度，跟別府旅館邊說英語邊抹冷汗的支配人不同，跟堆砌了滿臉笑容的年青招待職員不同，跟親切帶路的士叔叔不同，他們眼中沒有外來人！

這種九州人，跟我們香港本土派有點似，但比香港本土派成熟得多。

差別是甚麼？

熟悉日本文化的人，知道日本人排外十分厲害，外族人當朋友還可以，想要歸化日本則十分困難，但香港人理不得那麼多，一味向往日本人埋砌於工作中的好客熱情。其實，日本人的工作高度規範化，連每個鞠躬和笑容都計算過，訓練過，是一種混合在生活中的超高演技。在不需要待客演技的地方，自然流露，就是九州男兒的硬直了吧！

香港人近十年萌生本土意識，對比日本人自家積淀千年的本土意識，香港本土意識極其幼嫩，日本的本土意識己十分成熟。香港新生代接過上一代在80年代起就有的「香港－大陸」二元對立結構，以之為基礎建立出新生代的香港本土意識。

至於日本，它由此至終是個島國，它自有的本土意識根源並非來自某種二元對立結構。對於日本人，二十世紀初美國人黑船來航，只發生過短暫的尊王攘夷運動，一度把美國人當成外敵，但很快日本人又與西方人交易，消去了對外來人的敵視。

日本人的本土意識，由始至終建立在自身深厚的文化價值之上。簡言之，他們自戀，但他們自戀毋須找來一個醜陋的他者來襯托自己。他們不屑這樣做！

然而，考慮到自身經濟和生活，他們刻意抑制自我，對外演好了一個好客日本的形象。這就是香港「光復呢度光復果度」派所無法比擬之處。其實，日本人學漢語也不容易，香港朋友真的忍心要他們學完Mandarin又學Canton語？日本現在的旅遊區，告示牌一般都是日英韓漢四語並重，而漢字主要就是簡體字。

本篇題目還有一個關鍵詞－－上海。是次行程，我家為了讓機票便宜60%，決定多花時間經上海轉機到福岡，因此該行程經過了一個普通話簡體字文化區。

在飛機上，我欣賞了由曹格等人主演的《爸爸去哪兒大電影》，整個片子充滿了詩意，字幕是簡體字的。這些詩意，在我厦大師門的微信群組裏也是常有。今時今日，中國人己活得很有詩意，在詩中他們建立自己的新價值，毋須倚賴一個醜陋的香港來映襯自己的個性。換言之，今日的中國人毋須香港，即可以詩意建立自己。詩意內嵌在漢語中，超越繁簡體和方言的藩籬。如果不是要宣示粵音的正當性，香港人才不會走去研究古詩。香港人讀詩，何曾是因為詩中的詩意呢？如果用普通話唸古詩不押韻，中國人自己會寫新詩。

香港人呢？明明有粵語，有繁體字，偏偏就沒有人寫詩。

香港人有《十年》奪金像獎，這是必要的。嬰兒總會有第一次講大話，總有第一次胡言亂語，語無倫次。《十年》作為香港本土意識幼兒期的表現，有如嬰兒的第一次胡言亂語，意義重大。由不會說話到懂得表述，學會詩意，這是香港幼兒驚天動地的成長，但是還是太嫩，離成年期還遠得很。

香港企業家從來不培養香港青少年，只把青少年當是生金蛋的雞，蛋生完就丟棄，生活的一切無論是住房、工作、娛樂都充滿了斷裂，十分貧乏，因此香港很難留下任何令自己自豪的任何文化價值。日本人不是，即使企業破產，也優先考慮保護每個員工。這是日本人文化得以強健的原因。日本人的教育不是單由學校去做，是家庭、學校和企業一起去做的，由始至終沒有斷裂。臨走時開了日本新聞收看，其中一宗大新聞是台灣郭台銘收購SHARP，新聞報導指郭台銘答允優先考慮聘用全部原來的員工。

日本衰落，但仍很有個性。

還有一處，這星期我橫跨三地，發現大陸(mainland)一詞，只有香港境內才有。當香港每個人都在大陸前大陸後地言說着中國，香港人註定永遠無法認識中國和它的新面貌。

全世界，除了香港，沒一個地方的人稱呼中國為大陸。講E-commerce，大家不講大陸，講阿里巴巴和微信。講IT，大家不講大陸，講Xiaomi。講政治，大家不講大陸，講習近平。講學術，大家不講大陸，講清華大學，講北大浙大厦大。講金融，大家不講大陸，講上海和上證。講娛樂，大家不講大陸，大家講樂視央視、出名的節目如百家講壇、明星如曹格、劉德華。講上網，大家上百度吧。講宅生活，大家講動漫花園。講旅遊，大家不講大陸，直講目的地名勝的名字，例如厦門鼓浪嶼。

香港人，一天無法除去「大陸」這個詞，就沒有長大起來的一天，因為「大陸」是香港人自身腦補出來的東西，它妨礙香港人對世界的認知。「大陸」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一片遼闊而沒幾個人前往探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