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偽獨立思考

學期結束，改完同學仔的論文，雖然有點辛苦，但十分欣慰。

我要求同學交論文之餘，同時交一份研究日誌，把寫論文的學習過程記錄下來，特別是自己對研究課題的反思，概念上的，方法論上的，有甚麼領悟都可以寫。

好些同學在論文中探討粵語在香港會否被普通話取代。

在近期的本土風潮下，年青人本來的主流觀點是粵語正在受到普通話的嚴重威脅。理由可以列出一大堆－－普教中、J5普通話台等等。

面對着同學對於粵語存亡的一番熱情，我只給一點涼水式的回應－－做論文先不要有結論，看過資料才做結論不遲。這個涼涼的回應，不是推翻大家的想法，只要請求大家響應聖經雅各書1:19所說：「我親愛的弟兄們，這是你們所知道的，但你們各人要快快地聽，慢慢地說，慢慢地動怒。」慢慢動怒即是說慢慢做結論。

當今香港媒體好會把握讀者情緒，能讓讀者動怒，銷量就上升，為此報章標題總是駭人聽聞，聞者驚慌。眼見香港年青人心中充滿恐懼和疑心，還不把這個流行的「粵語即死」論大吹特吹？妙在好些老外作者也看出這個風潮，不少在其地盤斯斯然插口幾句「過多兩代粵語快無人講」之類的說法。

幸好，同學大多都願意快快地聽，慢慢地說，慢慢地做結論。在論文寫作期間，她們先細心讀好一些理論概念，再找來好些粵語普通話的使用情況數據，又或者一些關於語言轉移和語言態度的研究數據，看完之後，很多同學在研究日誌上說：「做論文前我真的很擔心粵語要死亡了，但看完資料和外地案例之後，我們改觀了。」是的，很多資料表明粵語有近八至九成香港人天天使用，而且香港人保護粵語的情緒已經萌生，粵語消亡的可能性就更低，起碼不會在幾十年內發生。

其實，不止在實際使用情況上香港粵語勢頭仍然非常強勁，制度上粵語更是建制承認的香港三種主要語言之一。到目前為止，前朝董建華提出的兩文三語政策，政府還沒有推翻，而粵語正是三語中的第一語。

甚麼是獨立思考呢？在學術上，獨立思考不是唔俾敵人影響自己的思考。學術雖然可能與政治有關，但它本質上不是政治，既然不是政治，治學時就不應該抱着敵我觀念，一旦確認某意見是敵人的說話，就自動反對。

學術研究第一步需要幪上眼睛不看人，卻同時又要大大的瞪開眼睛看資料，全面地看，然後獨立地做判斷，讓資料和邏輯自己對我們說話。第二步，是大家想些問題來出來，互相挑戰對方的論點和證據，這是因為我們各自都有自己的視點上的侷限和片面性，因此有看不到的死角和盲點，只有互相對質一番，才可能超越自己的盲點和死角。如果自己所看的為真，必能夠對朋友的質疑作出合理的回應，對嗎？如果回應不了，那就是發現死角了，可以讓自己修正結論。

外頭很多人，資料不看，報紙專看一份，而且往往看完新聞標題，連內文也不讀，就做了判官，下了判決，想定了誰對誰錯，誰是壞人，這種思考不是獨立思考，只是毒辣思考而已，對自己的腦細胞很毒又很辣。我曾跟一位司法界朋友說：「外面的一般人搶了你們的工作啦，你們還沒有給出判辭，報紙已經對所有事情做了判決。」他答：「是呢！」

其實，如果審案是那麼簡單，何用法官和大律師開庭審訊，各位自己在家中判了就算不就好了嗎？人家當法官和大律師，審案全程講求邏輯推論和舉證，而且證據不一定接受，要控辯雙方大律師互相挑戰對方的盲點。這全部的程序加起來，才算是專業的獨立思考。

真正的獨立思考是很柔軟的，是可變的，不會預設結論，它承認自己可能有死角，容許他人挑戰，隨時按新證據和新觀點修正結論。

香港不知由何時開始，大家都變得很隨便，但又很硬，很死腦筋，習慣了把報章上大量證據不足的報導當成絕對真理來思考，而且喜歡把所有事看成非黑即白，敵我分明，只容許單一立場單一標準。

我覺得，現在香港人流行講的甚麼普世價值，其實是相當反智的東西。泛民本土一講自由、民主、本土、白海豚、國際標準，思考便立即結束得出結論，建制常掛嘴邊的經濟和民生和政府的公共理財原則之類也是一樣，仿佛一道符咒，一祭出來便可以終止討論獲得答案。無論那一邊，中間的思考過程全部自動跳過。

我說，其實這些思考方式是不是連非獨立思考都不如，只是沒有思考而已呢？

如此，當我看到學生們把自己獨立思考的過程在研究日誌中娓娓道來，心中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在踴躍。同時，這也讓我體會到一件事，獨立思考須要付出代價。看着學生在論文裏寫出的一字一句和長長的文獻名單，即可知道每份習作背後，同學都花了很多時間做閱讀、收集資料、閉門思考，字字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