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夢
以前，有個社會學老師告訴還是學生的我，按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學說，夢可以分析，如果在夢中夢見人死了，自己很害怕，逃走，那個死了的人，其實是自己想要殺死的，只是自己接受不了自己殺人，所以夢中自己看來不是兇手。
那時，我覺得這種分析很酷，因為揭露了人的潛意識怎樣運作。
近期，我的夢愈走愈遠，都沒有這一類的分析內容。
以前，我的夢像看電影，自己沒有參與其中，只能隨着情緒在意識洪流之中隨波逐流。
然而，不知由何時開始，我在夢中已可自己決定自己在夢中下一步走去哪兒，接受或不接受某一件事，簡直就像自己在現實生活一樣，如果在超市購物，在夢中下一步要買甚麼，自己知道，例如買完餅去買糖，自主而有序。
上周，某日，發夢的主題與工作策略有關，一邊發夢，一邊思考，夢醒時，竟然已有對策解開難題，而且自己記得整個思考，可以立刻開電腦記下對策和思考經過，還感謝主。
我在想，這會否就是見聖經人物見異象之類的狀況？但又不完全像是異像，因為沒夢見帶口信的天使降臨，所見也不像法老王的夢那樣有象徵豐收和飢荒的肥牛瘦牛，也沒有尼布甲尼撒所見後來竟又忘記了的五材巨像象徵。
再三反思，我判斷，我的夢已經脫出了弗洛伊德學說可以解析的領域。
現象逸出既有理論的適用範疇，在歷史有案例，最經典是愛因斯坦相對論否定了牛頓定律的普世性，即當速度接近光，物理定律不再恆定，舊律不適用，物理關係發生變化，須重新觀察和計算。當然，接近光的速度，相信也只有擁有超巨型實驗室的某些國際級或國家級科學組織才能做出來了。
不過，在夢的分析範疇，沒想到我這個人，做人竟可化到一個地步，可以觸發基本環境條件的改變，令某一些分析學說不用適用。
我自己試行對此推斷，做出假說。
弗洛伊德有虛假投射(見Clarke 2008)一說，指出人自然地把自己拒絕的一些社會性素質，例如濫交、骯髒、貪財之類投射到外人身上。投射是Paranoia(妄想偏執症)患者的自我心理保護機制，通過把厭惡性特徵投射在外人身上，自己才能接受自己，因為污穢的是那個外人，不是自己，於是本人才能接受自己，然而，Paranoia的副作用就是患者對外人的歧視。
某一些社會性素質變成厭惡性，按霍克海默和阿多諾的思路，是現代文明驅逐人類自然本能的結果。在現代文明之下，人不被允許任何在科學下沒有理由證明的行為，例如問卜或歇斯底里。
實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是性壓抑最強的年代，性本能在道德科學話語下被驅逐，這年代也是瘋人院發展達到顛峰的年代。男人把受不了壓抑而行為異常的女性關進瘋人院。按弗氏的理論思路，女性成為外人，男性把瘋癲行為投射在女性身上而獲得安慰－－瘋的不是自己，女性在瘋人院裏當然也毋須再有任何壓抑，在瘋人院發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巧合的是，弗洛伊德的學說是在以性壓抑為標誌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完成的。那個時代，隨便遇一位女性，只要女方有點上流社會背景，保管受到相當大的社會規範而多少有點所謂的「病」。那麼，可以推想，在弗洛伊德身邊的人，不會有多少人完全無「病」。如此，他所研究到的夢境，自然全是因壓抑而發生的夢。
我沒有活在維多利亞時代，現代香港社會規範也產生相當多種類的壓抑，但程度肯定及不上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我個人是寫作出身，跟一般平常人不同，寫故事的人不是普通人，因為寫故事，要寫主角，也得寫歹角，而且故事愈精彩，歹角愈是出神而有性格，寫手不但要深入主角內心，也必須全心投入歹角思維。這樣的寫手，不會拒絕任何骯髒污穢，心理上一旦有拒絕，那個故事在境界上就行人止步，由文學淪為單純的社會教化或政治宣傳。
我的這個素質，除了來自寫作經驗，也來自攻博期的哲學訓練，我按老師指示讀完全部西方美學史，又學習老師的主體間性美學。主體間性的「間」字，意味着世上無客體，認識到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主體性，也就學習不排斥任何事物（事物被排斥之際即成客體）。
信仰上，不排斥看似危險，但卻是走得更近耶穌。排斥罪，就是排斥耶穌的救贖。你都沒罪，耶穌的救贖怎麼跟你有關？記得耶穌為門徒洗腳，彼得初時拒絕，耶穌說不讓他洗就與他無份。彼得立時接受了。其實，如果信徒無法接受自己是罪人，觀念上認為有罪的總是外人，這信仰只是門面工夫而已，因為義人用不着耶穌，信耶穌也只是為了取得當今社會好使好用的基督徒身份而已罷了。
既然不排斥任何事物，我在夢裏自然不需要偽裝象徵，也不需要投射，意識也沒有潛與不潛的區別，於是乎逐漸地，發夢變得如同日常生活一樣了。
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排斥傾向，但似乎只是做到習慣性不排斥世上一般事物，甚麼都願意去思考，發夢的素質已有大變呢。
Reference
Clarke, S. (2008) Culture and identity. In: Bennett, T. and Frow, J., eds. (2008) Handbook of Cultural Analysis. London: Sage, pp. 510-529. ISBN 9780761942290 Available from: http://eprints.uwe.ac.uk/125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