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懷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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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友誼」的結晶

2007/06/26 00:03:57 網誌分類: 于無聲處聽驚雷
26 Jun

我被猛烈地推入了三樓的一個房間。已有四個人在等著。他們並排坐在一張橫台後面。原派出所長,現在的「群眾專政指揮部」主任,其餘的三個人也都十分面善,肯定是同一派的「戰友」,我正略略安下心來,卻見他們個個怒目圓睜,擺出以對付階級敵人的標準態度。

平時對我親熱恭敬的所長開腔了:

「什麼名字?姓名?性別?家庭出身?本人成份?文化程度?工作單位?職務?……

這不正在審問嗎?為什麼我竟然喪失了平時的鎮定與縝密思考的能力,驚慌失措地一一應答著?我感到有些羞慚和後悔了。

「你知罪嗎?」所長突然拍案而起!

「唔?」其餘三人附和著。

我的心猛然一震。帶上手銬並且「問罪」,我預感到最近使我惴惴不安的一椿「虧心事」已被察覺。

三月末吧。我剛從地區「革命大聯合籌備委員會」回來,走到辦公室門口,便有人告訴我:有個朋友在職工宿舍門口等著,我一看,是K君。當我們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坦率地告訴我:準備到海邊探索偷渡的路子,想借宿一晚。那時候,正醞釀「清理階級隊伍」,風聲甚緊。外來人及無「證明」者,一經查覺,會被抓走。幸而我在職工宿舍一直有保留有一個床位,以便體現「同吃、同住、同勞動」。所以,很容易便安頓下來。那晚,我深恐有人節外生枝,與他同睡一宿舍。一宿無事,早晨握手告別。我預祝他成功,早日開創新事業。

第二天下午,有人引一十幾歲的小孩見我,他匆忙地交給我一封信,K君寫到:有一個難得的機會,可能就在今晚進行,機會難逢,請速籌四百元,交小孩帶回。

我每月的工資是28元,四百元對我殊非易事。幸而我於近日傾盡所有積蓄,用350元買了一隻「高檔」手錶,再十元廿元地向別人借,終於很快地借到200元。正想交給來人,但怎麼也找不到……再看來信,才發覺內中附有他住地的地圖。但是到那裏的最後一班汽車早已開出。如想今晚送到,唯有騎30公里自行車。而且,即使到得小鎮,一個陌生人在大街小巷亂闖,也頗有被抓來「審查」的危險。

不過,K君多年於此道奔跑,這一次恐怕是最後機會了,一生前途,盡繫於此!而我即使被發覺,一般是開除黨籍,「留隊察看,以觀後效」。雖則同樣前途不保,但於我尚可接受。我於是踩著自行車,居然在傍晚時分將表及錢送到K君手上。然後又騎上車,在漆黑的公路上踩回來……

我坦白地真誠地談了出來。顯然,即使有誰知道這件事,也無法瞭解這麼多的細節,從沒有一個人會在第一次「交代」中這樣的坦白和徹底。按一般的做法,我會受到讚揚,或者,至少得到安慰,然後回到學習班檢查,想到要在自己的「戰友」面前放下架子,低頭認錯,實在感到無地自容……有誰知,這個我自認為最壞的結局,卻不啻是天堂的夢境!

「你在交代問題嗎?你覺得這個問題很嚴重嗎?」所長語帶嘲弄。

「是的!我這是支持壞人『叛國投敵』!」無論如何,我需照例把問題「上綱上線」。

「你是革委會常委吧?」所長明知故問,好像轉了話題。

「是的。」

「你比我更知道政策:我們是沒有權力抓常委的!」

「是啊!哪……」我驟然發覺得有一線希望——他們抓錯人了!

「是地區公安局派人抓你的!你想他們會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對我們保密嗎?」所長的黑臉驟然堆滿了陰雲,咆哮著。

「坦白交代!交代!交代……」其他幾個人也跟著拍案而起,齊聲轟著。

我現在才開始害怕。我完全明白更高一級的機關才有權力抓我,而這一級機關絕不會為象K君這樣的事而自己動手。何況,我又十分清楚:戴高帽、捆綁而行與扣上手銬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我的雙腿開始哆嗦。但是,我確實不知道除了這些被認為「雞毛蒜皮」的事情以外,我還有什麼錯處。我只能不斷地搖頭。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了!」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大疊稿紙,「我們可不是砍了樹之後才捉雀的,我們先捉了雀才砍樹!你的犯罪材料足有半尺厚。老實告訴你:從196084日開始,你們這幫反革命兩面派就已經落入公安機關所撒下的天羅地網了!」

這自然是無稽之談。如果是事實如何解釋我1965年的入黨和隨後的陞官呢?

但是,這個具體的日子卻將我召回到彷彿十分遙遠的、充滿了夢幻的、勃發著童心的歲月。

深夜。圍著籬笆的小空地。蟲鳴聲。泥土味。三個十幾廿的少年,躺在破舊的草蓆上,仰望著滿天星斗,發著做文學家、天文學家、醫學家的美夢。姑且稱之為:A君、S君與C君。

投契處,跪在S君母親的遺像下,義結金蘭,立誓互相救助,攜手過完這充實的、有意義的一生……

我於心無愧,所以,我把細節都說得十分清楚:並且主動地「上綱上線」,嚴厲地批判自己的「封建主義意識」!

所長冷笑連聲,說我是「大帽子底下開小差」,是絕對逃不過群眾雪亮的眼睛的:「同志們,你們說這個反革命份子狡猾不狡猾?」所長在挑動他們的情緒。

「狡猾!」他們同聲呼應著。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反革命分子XXX抗拒交代,死路一條!」

「你對誰宣誓?蔣介石像?」

「反革命集團的名稱?綱領?」

「怎樣分工,搞過什麼反革命活動?」

「說!說!快說……」外面的紅衛兵也進來了,十幾人猛轟著。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些問題,因為我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面對這些問題。我只是機械式地連聲回應:「沒有,沒有……

這時,有人在我的頸根上猛擊一掌,我應聲跌地,有人立即踩上我的膝蓋,重重地彈跳著,把我的腳踩直;有人向我的兩脅亂踢……

當我眼前的燈光變得閃爍而模糊時,當我逐漸地難以控制自己的語言時,所長猛地將那一大疊稿紙推向我的面前。

「頑抗到底麼?好,你已經沒有坦白的機會了!看別人怎樣揭發你!」

這「檢舉揭發材料」的封面赫然寫著:反革命分子C關於參加「中國民主青年同盟廣東第三支部」的交代材料。

我頓時被哧醒了!我顫抖的手艱難地揭著封面,我多麼希望第一頁我見到的仍然是這封面般的矯揉造作的字體而非C君的脈絡清楚的筆跡,那麼,我就可以肯定:這是對立面的捏造和誣陷,那是一種性質截然不同的「派性」鬥爭!但是,令人絕望,第一頁千真萬確是C君的筆跡。

「時間:196084日。地點:S市。分工:A司令,SC參謀。綱領……

他們又迅速地把稿紙搶回。

「看到了吧,人家已經無情地揭發了你,在你的身上立功了!你難道還想帶著花崗岩頭腦去見上帝?」

「交代!若不交代死路一條!」

他們由一人帶頭,齊聲呼叫著,並且趁熱打鐵,有的抓住我的頭髮,有的在我的雙頰上響著久經考驗的巴掌……

「司令大人,你逃不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天羅地網了!」

我又當了「司令」了!我感到極度的痛楚、困乏與昏眩。

當我醒轉的時候,窗外已射進了刺目的陽光。渾身麻痺,頭重腳輕,而且雙手被返鎖在背後,沒法站立,或換換另一個姿勢。

雖然朦朧,但我並不幻想著昨晚經歷的是一場夢。C君親筆寫的「檢舉揭發材料」,即使在我昏迷時,也像針一樣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是司令,而他與S僅是參謀(這就一開始使他處在很安全的地位,因為有一條大家熟知的「鎮壓反革命的政策」,叫做「首惡必辦,脅從不問」)。我們的骨幹共有二百多人(其中有些人是我所認識的親密朋友,有些則完全不認識),遍佈廣東省各主要城市。

196010月,我在廣州召開全省的大會,主要議程是如何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會後,我繪製了廣州地形圖由他在廣州軍區的親戚製成「廣州地區最新軍事形勢圖」,然後用特種照相機拍照,膠捲由另一親戚帶國外。

    我並且多次在各種場合發表過多次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重要講話,這些講話廣泛地流傳於所有骨幹之中。

鑒於階級鬥爭的日益嚴峻,我們決定採用「反革命兩面派」的手法,混入黨內,以便有朝一日象赫魯曉夫那樣實行反革命政變,改變黨和國家的顏色!

今年3月,我見時機成熟,便安排K君到香港聯絡特務機關,設置反革命據點……

我有過不少解決疑難案件的經驗。但我卻沒有絲毫的辦法,可以將自己從這個案件中解脫出來。

我確曾在196010月到廣州,我又確實有繪製地形圖的專業知識,C君確實有親戚在廣州軍區當軍官,K君也確實由我的安排去香港……

具體的時間,真實的人物,串聯了虛構的情節,再加第二被告的當堂證實,怎不令那些苦索枯腸遲遲想「立新功」的人如獲至寶!

不知什麼時候,所長又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顯出了吃飽睡足、精神奕奕的樣子。這一次,在他旁邊,只有一個人,好像準備作記錄似的。

「想通了吧?唔?」所長打著官腔。

我不知怎樣回答。認為吧,不行;不認吧,挨打。

「沒有。」我答非所問,喃喃重複著。

做記錄的青年憤怒了。大約在他空白的記錄紙上,只單調地重複著「沒有」兩個字。他不聲不響地走到我的背後。當我再說「沒有」的時候,他便在手銬上輕觸一下,手銬也就卡嚓一聲,向內收緊一度,真不知還有這麼「科學」的手銬!

人們對於科學,自然懷著崇高的信念,因為它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文明!但是,科學也應用於象手銬這樣束縛人類自由的器械上,並且達到了隨心所欲的效果。

這樣,隨著我的回答一聲「沒有」,手銬便應聲抽內收緊一次。我先是感到肌肉被無情地勒緊切割,感到「切膚之痛」。後來,手銬完全地失去了控制,它像暴怒的大螃蟹把一對帶齒的大腳緊緊地嵌入我的腕骨。腕骨好像在發響,血管在咚咚地暴漲著。我總算從更深的層次「享受」著現代科學的成果——一個「科學」的、「自動化」的手銬使我經受著此生從未領略過的刺心的絞痛,我忍不住發出了哀痛的呻吟。

「痛麼?坦白交代,立即把手銬打開。」所長得意洋洋,對手銬充滿信心。

無論誰,都不必經過親身的體驗便可以估計到骨肉與鋼鐵(何況是科學化了的鋼鐵)抗爭的結果。那兩把無情的鉗子繼續恣意對我的骨肉契咬著,淋漓盡致地發揮著現代科學的威力。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是否已經斷了,疼痛好像在臂膀上,又好像在頭上,說不定又在心裏……我記得眼前一黑,便栽倒下去。似乎有人說「把鎖打開!」但又有個聲音說:「鎖匙不在我身上,他們要下午才上班」……

已經不大記得第二個夜晚和第二個白天是怎樣渡過的了。只記得他們採用的是「車輪戰」,每批兩三人。有的敲敲打打,說是即刻拉我到看守所;有的和顏悅色,噓寒問暖,變幻不一。唯一相同的是,我的睏倦的眼睛閉上,他們便把我打醒。

對我來說,沒有黑夜與白天之分。昏迷時,是無盡的惡夢;醒轉時,是難忍的疼痛。

又是在刺目的陽光中醒轉過來,我想,那該是第三天了。

換了兩張新面孔。主審者的臉皮白淨,眼神陰冷,但卻裝出了不可多得的笑容。

「喝水吧。」他從熱水瓶裏倒出了一杯水。

我受寵若驚,將身子趨前。這時候,我才感到咽喉焦渴,嘴唇龜裂。

「何苦呢,」他見我猛喝著水,滿腔同情地說:「你生長在一個工人階級家庭,自己又是黨的幹部,苗紅根子正,不像CS,他們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對黨懷著刻骨的仇恨!你明顯地是受他們蒙蔽,受他們腐蝕侵襲了。只要你站出來揭發他們的反動本質。與他們劃清界限,你的前途還是光明的!這叫做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你還當你的常委,當你的司令,你可以到全國各地去做活學活用毛著的報告……」

確實有這麼一條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走完的路,但這條路叫「賣友求榮」!

「如果執迷不悟,」他見我無動於衷,口氣一轉,露出陰冷本色,「即使不槍決,判你廿年吧(這在當時實在並不太重,太長),你上有七十雙親,下有週歲女兒,而妻子也可背著特務婆的臭名守到四十多歲嗎……」

確實會有這樣一個下場,這叫「家破人亡」!

如果我可以「到全國各地」去做報告,同時也就會有許多人被送到「全國各地」去勞動改造。這顯然不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目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無從考慮,我不必費心選擇。這時疲勞和睏倦反而乘虛而入。只覺得屋子慢慢轉動著。我清楚地知道,我務必裝出恭順和悔改的樣子,以便博取同情;少點挨打。但是一切都告枉然,眼皮還是不可抗拒地蓋了下來……

「他*的!想睡覺!」桌上一聲巨響。

「我聽著呢……」我被嚇醒了,說了慌——我怕拳頭呀!

「胡說!你聽著,我講了什麼?」

「你麼?你,在講政策?」不打罵、不問話,定是講政策的了!

「唔,政策,什麼政策?」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受蒙蔽無罪……」我滾瓜爛熟,不停說下去。

「好了,好了,總算聽了一點。既然清楚,就趕快坦白交代吧!

我要吃飯……不知哪裡傳來了一陣碗碟的叮噹聲,我驟然飢腸轆轆,是那樣的難忍難挨。

「他*的!完全沒有觸及靈魂,早飯剛吃過,我給你吃拳頭吧!」

「我的手銬已經兩天未打開過,」我忽然發現自己的褲子是濕的,「我不但沒有吃飯,連廁所也沒去過……

他們似乎感到有些驚奇,沈默不語地走到我的背後,一陣耳語,然後走出房間。隨即,有另一個人進來,一聲不響地走到我的背後,打開了手銬。然後,帶了手銬離開,將門砰的一聲帶上。

手銬是取走了,但痛楚並不減輕。我艱難地把手臂扭轉到面前,這一驚非同小可!兩手腕已被割裂開兩圈,鮮血流注的深溝,本已凝結了的血又被脫開的手銬劃拔,正在淌滴著……手背腫脹,像一個剛剛充飽了氣的深紫色的氣球,只要輕輕一彈,便會爆破。

此刻佔據在我心間的,已經不是恐懼、憂慮和憤慨。我望著陌生的雙手,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悲涼……

門突然打開了,進來的是帶著「紅衛兵」袖章的陳師傅,驟然間我頗感意外。但終於記得這是兩個月前,我親自選他來這裏輪流值班的。

他板著臉,把一碗「果條」放在我的腳跟前。

「外面看守很嚴。有什麼都坦白說出來,要不然會被折磨死的。留得一條命,我收你做學徒……」他匆忙說著,立刻轉身走了。

連陳師傅也認為我可能是特務!好在他願意收一個特務為學徒,這是永遠銘記在心的!

一片靜寂,回顧無人。我伸出手去,想把那一碗香氣撲鼻的「果條」捧起來,但手指難以張開;想用兩掌心挾住,但一碰到碗沿,就像觸電似的引起一陣切膚之痛……怎麼辦呢?餓啊!而且,此後又不知何時才能有東西落肚?我於是跪下雙膝,屈著兩臂,像狗一樣伏在地上對食物吮吸著……

我不知道自己吮吸著的究竟是滾燙的湯水還是苦澀的眼淚?

我更沒有辦法阻止那向食物流滴的鼻涕。就這樣,食物、眼淚、鼻涕一齊咽到肚子裏!起先,我用盡平生之力狂吸著,但是,吃不到幾口,我便痛苦地感覺到:我所最需要的其實並不是食物……

我猛然將頭轉向牆壁,無法自製地慟哭起來。我為我的不幸和愚蠢痛哭,我為那與生俱來的善良美好的願望竟面對著這般悲慘的遭遇而痛哭!我忘了兩臂的抽痛,我忘了頭腦的漲裂,我忘了世間的一切……

那恍惚迷離的時光是怎樣的節奏在我的身畔消逝遏去的?現在已經很難清楚地記憶,所能記憶的只是第三天下午驚心動魄的一幕。

又是所長進來了。

「人民,無產階級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生死由你抉擇!」他裝得像判官似的。「如果你再不坦白,你便再也沒有坦白的機會了!唔?」

「知道了!」

「你可以立即回去做你的革委會常委,也可以立即送去年看守所!唔?」

「知道了。」

「那麼,你認罪了!唔?」

「我……不是特務!」

「那麼,CS呢?你不願和他們劃清界限?唔!」

「要劃清界限的。」我深知,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正在為CS以及所牽涉的幾百人劃定生死的界線。最好是同生,不然可同死,絕不能因我一人而將幾百人推入死亡線!

「哈!你是說他們是特務而你是革命派了」他似乎感到有突破。

「不是。」

「那麼,怎樣劃清界限?唔!」

「與他們的資產階級思想劃清界限。」

「狡猾!」全場怒吼。

「看來,要觸及靈魂,也要觸及皮肉!」所長和他的一班人鐵青著臉,恨恨而退。

進來了一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青年漢子。穿白色文化衫,「紅衛兵」袖章斜斜地掛在短袖上。他走近前,低頭凝神注視著我,奸笑著:

「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你說沒有就是有!」他抓住我的背心,把我像小雞那樣提起來。

「你說你沒有搞特務活動嗎?」

我被這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小夥子搞得反而有點無所適從。如果我這個他心目中的敵人「說沒有就是有」那麼,我是不是應該「有」呢?但我已無須考慮,因為他隨即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擊了一拳,我哎喲一聲,搖晃了一下,就痛苦地倚靠在牆壁上。

他瞪著稚氣的眼睛,惡狠狠地俯視著我:「他*的!裝死?」

然後,他抓住我的頭髮,猛然向他跟前一拉,在我還沒有站穩的時候,用青筋暴漲的、如鐵棒般粗黑的右手猛烈地在我的心窩和左脅連續地擊了兩拳。胸膛好像突然暴裂,烈火在不斷地燒灼著,後來,就像在滾燙的油鍋中不住地翻騰、翻騰……

儘管如此,我卻由一個念頭堅強地支撐著。這就是:千萬不能倒下去,以免再次被人誤認為「裝死」!我傾盡平生之力,抵禦著生機的消退,艱難地保住了身體的大致平衡。雖然痛苦還在加劇,但我還是為自己慶倖著:我的「裝活」肯定會使這位對「裝死」深惡痛絕的紅衛兵同志感到滿意,以致寬宏大量地讓我渡過這一關。

料不到這一下,我招來了更大的災難。這位對於人的生理有著特殊理解的紅衛兵同志,在聚精會神地觀察了我的生理變化之後,竟然懊惱地走近我的身旁。

「啊哈」,他冷笑著,擰了一下我臂膀上的三角肌,「健壯得不得了呢!意志堅如鐵啊!他*的,我真的打不倒你麼?」

他變得憤怒起來,下決心挽加大面子了,他攢緊了拳頭,貓著腰,跨著方步,沉穩地瞄準目標,積聚力量……我暗暗叫苦。你要我倒下去何不早說!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為自己擔心了。只見他的上身略一轉動,那致命的一擊又重重地落在我的心窩上。這一次,我已來不及體驗肝腸寸裂的滋味,來不及選擇倒下去的地點,只是聽到自己「唔」的一聲便仰翻在地上了。

透碧的藍天掛滿了銀色的星星,好像舞臺佈景般規整。遠處飄來清淒的仙樂。是洞蕭吧?閑來彈古箏的時候,時常希望有誰在旁伴以洞蕭。溫馨、淒婉、飄逸……想不到此間竟然覓得知音。清幽、哀怨、如泣如訴、漸覺心中冰涼如水。難道我已經離開了險惡的人世而來到了未曾信其有的仙境?

「把青春獻給祖國」的宏偉志願,幹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業的抱負未曾實現,對父母養育的深恩未能報答、對妻兒創造美好環境的責任未能盡到,難免覺得是終生遺憾。但既然生活充滿了那樣的不平和苦難,則從生活中解脫,也不必那樣悽愴……

我生前並非英雄志士,我死後想必是野鬼孤魂。可否讓我慰一慰雙親?可否讓我吻一吻妻兒?可否讓我向親朋多幾聲囑託?可否讓我向同遭患難的朋友道一聲「珍重自己」?

無論在人或鬼的世界,我都將永遠散發著無盡的愛和無窮的悲哀……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地獄的喊聲「不——准——哭!」

依然是星光閃耀,不過已沒了簫音,舐著鹹苦的淚水,我知道:我已返回人間,或者我根本就未離開人世。

月光默默地湧進了窗戶,在地磚上鋪了一層淡淡的輕紗。我的心出奇的平靜。既然嘗試了死亡,便應無懼於人間!

回應 (6)
我要發表
歐懷琳
歐懷琳 2007/06/27 00:10:40 回覆

TO 流若水

這個正是老父遺作.

歐懷琳
歐懷琳 2007/06/27 00:09:41 回覆

TO 衛真

所謂革命,沒把命給革掉就算幸運了.

2007/06/26 11:56:42 回覆

 有無人發現頭條網多了個「綠色和平」的blog呀? 是真的還是別人在玩呀?唔通頭條網要做環保網??

2007/06/26 07:33:40 回覆
我的大哥當年也曾被革命派追問父親兩支白朗寧的下落,當年組織發的時候有紀錄,繳回的時候卻不說了,真是亂彈琴。
則卷小雲
則卷小雲 2007/06/26 01:19:44 回覆
當知道了被出賣後, 感覺一定不好受, 還要再受那麼多嚴刑烤問呢~
2007/06/26 00:35:31 回覆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 充斥著被扭曲的靈魂, 感情這種東西, 都是拿來出賣的.

是父親的傳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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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回應

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 2011/02/10

新年好,估计大侠也是要过年的。

巧茹與小泡泡
巧茹與小泡泡 201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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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 2010/12/25

圣诞快乐!

欽差大臣
欽差大臣 2010/09/22

也祝各位老少爷们过上一个快乐的中秋节!虽然下雨,但----

明月时刻在心头,便可愉悦中秋夜!